她愿意乖顺地跟随上来,说实话,裴兴武心里当真落下一块大石。前晚在江边码头,他把她惹得有些火气,未多言语,故意掉头便走,就赌她心里不甘,定会追随而来。
当他独行在凄清秋夜中,听见身后奔来的足音,除心里大石落下外,竟突生一股欲咧嘴笑开的冲动,但他明白,他不能大笑,至少在她面前,凡事须适可而止,他可没想再把她气走。
更何况,他仍有件要事得委请她相帮。
这两日,他一直想寻个适当时候启口,眼见就要将人送抵,再不道出便迟了,只希望他的请求别让她感到过分突兀才好。
此时,落在他身后的褐马缓缓赶上,与他在林道上并驾齐驱。
“还要多久才抵武汉?”殷落霞眸光直视前头,平静地问。
裴兴武瞅了她清秀的侧容一眼,道:“以这般马速,大约再行一个半时辰,黄昏时候定能返抵。”
秀唇淡淡抿住,殷落霞轻应了声。
若由岳阳循水路,不需一天便能入武汉,但“三帮四会”从中一搅,她差些被挟去“拜堂成亲”,原是不懂他为何弃水路改行陆路,后来才想明白,说到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因她与“三帮四会”起了磨擦,虽暂时缓下势态,让对方撤了手,但两湖沿江一带几是“三帮四会”活动的地盘,若仍沿江而行,难保不再受制对方,始终不妥。尽管陆路所花时间多出一倍,确实安全许多。
“南岳天龙堂”以出镖师和护院闻名,这两种人物皆得胆大心细、深谙江湖大小事物,遇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为上乘,真真事非得已,那才亮家伙大动干戈。想来,他处理事物、应对进退亦受到不小的熏陶,心思极其细腻,旁人或者考虑到下一着,他斟酌的却是各种可能的发生。
“要不要下马休息片刻?”裴兴武淡问,微勒缰绳,让马蹄再次缓下。
“不用。”殷落霞秀颚一抬,不自觉地,脸容又一次流露出倔强神色。
瞥见她额头和挺鼻上冒出细小汗珠,双颊与秀耳泛出润红,几丝没能扎进髻里的软发亦染了薄汗,轻黏在耳畔与颈后。她明明就累了,嘴上却硬是不认,这姑娘的性情倔强如斯,也算少见。
脸中陡然紧绷,挤迫着诡谲的郁闷,未及细思,裴兴武上身微倾,长臂横了过去,蓦然间扣住她的缰绳。
她的坐骑嘶鸣了声,倒退两步,在原处踩踏了几下,便教他给制住了。
“你干什么?!”殷落霞一怔,不禁扬眸瞪人。
“下马休息。”他淡道,已俐落地跃下马背,手中同时握住两匹马的缰绳,不由分说地牵至一旁树下,挂在突起的一段木枝上。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啊!”她居高临下地俯望他的一举一动,抗拒之言尚不及尽吐,那欣长身影突地回转,一双强而有力的手掌竟合抱着她的腰身,趁她惊喘怔然,轻而易举地将她从马背上举抱下来。
双足虽已落地,殷落霞仍绣口微张、凤目圆瞠,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
这会儿,换裴兴武垂眼俯视她,那深瞳似有异辉,像两潭黑漩涡,一不留神真要把人往里边卷进。
“你你……你……”该死的!她做什么结巴呀?心脏咚咚胡跳,耳根还莫名发烫,殷落霞头一甩,双手忽地使劲儿往他胸膛上推。
“你放开!哇啊!”
事实上,不等她命令,裴兴武便准备撤回双臂了,结果她猛地推拒、他恰恰一放,她顿失支撑又施力过重,整个人不禁往后跟跄了两、三步,眼见就要跌跤出丑之际,腰间又是一紧。
待她扬睫,但见男人清峻脸庞离得好近。
她被他拉进怀里,这回,他的手不单只是扶住她的腰,而是横来一臂从身后稳稳揽住。
殷落霞倒抽一口气,入鼻尽是他男性的气息,觉时已晚,害她脑中微微泛晕,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闹得一脸怪相。
裴兴武不懂她心中波折,蓦地将她拥住,自身亦是怔然。
毕竟是女儿家,即便书生软衫遮掩了身形曲线,那骨架仍是迥异于男儿的柔软纤细,似乎再加些手劲,便能扭折了她的腰肢。
“还好吗?”他低问,暗嗅着她身上的药草香气,心口发烫,竟连双耳也感到淡淡热意。
该死的好得很!“你、你放手!”还以为自个儿早成了冷情冷怀的人,没想到脾气这么大,可殷落霞晓得,她恼的其实是自己。
相处也才两日,她受他影响却深。
她不自觉间会去偷觑他的神情、举止,猜测他的想法,甚至会推敲他眉峰上若隐若现的忧郁。
她脑中不时旋荡着他铁箫的清音,那音中有情,深意潜藏,足教闻者心思随之起伏,一会儿如在冰雪天地,下一瞬却受赤阳烘烤,耐人寻味之至。
如此反应,全然不像以往的殷落霞。
打一开始,她就不该去听他夜中连绵有情的箫韵!
似有若无的,竟听见心底一声叹息,殷落霞尚不能理解这声悄叹的意味儿,只微绷着脸容,一瞬也不瞬地瞅着近在咫尺的峻颜。
“站稳了。”裴兴武沉稳语调未变,终于撤回臂膀。
两人站得仍过分靠近了点,彼此都有些怔忡,是一旁马儿甩着头、发出嘶鸣,殷落霞才陡地回过神来。
心跳过促,她不太自在地调开双眸瞧向别处,故意冷着声道:“我说了,我并不需要休息。还有,也请阁下别自作主张替我作任何决定。”
她感觉到他又惯然地将手按在腰间箫上,随即,他略退了一步,缓道:“你不需停下,但马匹需要。咱们临时买马,寻不到良驹,这两匹坐骑说不准是头回跑这么长的路,不能催得太急。”
闻言,殷落霞不禁扬眉,见他神情寻常,眉宇温和,对她摆出的冷淡姿态似乎浑没在意,那异样心绪再一次在方寸间扩散。
蓦然间,她知晓了。
这男人早便明白她尽管力竭气弱,却依然硬撑着,不肯在他面前显露疲态的固执心思,因此先“下手为强”,一把夺走缰绳,强将她抱下马背,此时为了要顾全她的脸面和尊严,还道这一切全是为了马。
“你你!”有些词穷,意会到胸中的热气渐渐漫出双颊,她解释不出当下的感觉,最终低语了一句。“你无须如此……”她说得好轻,轻到近乎耳语,仿佛自喃着。
“让马吃饱了再上路吧,反正武汉离这儿已然不远。”裴兴武瞧着她低垂的粉额,上头布着细汗,一时间竟兴起一股冲动,欲举袖为她拭净。
她是姑娘呀!
适才他拉她下马、又揽又抱,早已逾矩,若然再亲近过去,人家都不知如何想他了?
内心暗自苦笑,他深吸了口气压下那抹难以释清的念想,举步踱开。
此时,两匹马儿已垂首啃起地上带些枯黄的小草,四蹄轻跺着,还不住地甩动尾巴,挺悠闲的模样。
从马匹身上拉回视线,殷落霞不禁偷觎男人挺拔的背影。他立在前头不动如山,似乎是……挡住了风来之向,使得她身上的寒意骤缓。
他的举动是有心、抑或无意?她猜测不出。
抓起袖子将脸上的汗抹去,她拍了拍双颊,调整着呼吸吐纳,跟着敛了敛长衫席地坐下,强迫自个儿把心思从他身上拔撤。
便在此际,裴兴武竟是取出腰间铁箫,背对住她,抵着唇,径自吹奏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