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伴们也不管手脏不脏,围成一圈吃着干果,吃得津津有味,居然没人问他要不要吃。
他叹口气,拿着苏合香写给他的第两百九十九封信,一个人坐到洞窟前读。
在金黄色的夕阳下,他慢慢看完了信,仰头怔望着落日出神。
半晌,他站起身,转过来望着山上大大小小的石窟和岩石,在夕照的金光中,它们美得令人惊叹。
这样的景色他已经看了十二年了,每一次仍会给他带来不同的感动。
恍惚间,在他耳际深处响起了一阵轻幽细微的说话声,那声音仿佛来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腔调古怪,说的话也古怪——
‘各位,这里就是世界闻名的艺术宝库!敦煌莫高窟。’
‘哇,好美喔!’
‘这里有四百九十二个洞窟被完整保存了下来,全部的壁画连接起来有二十五公里长,窟内的彩塑菩萨共有两千四百一十五尊。’
‘太厉害了吧!’
‘这些都是姓名隐佚,不为人知的工匠留下来的艺术瑰宝。’
孙玄羲骇异地转过身,四下张望着。
刚才说话的是什么人?再仔细凝听,耳旁除了风沙呼呼吹过的声音以外,方才隐隐约约听见的怪声已经消失不见了。
“玄羲,你在干什么?过来一起吃呀!”有人高声唤。
孙玄羲苦笑。这些人吃东西还真是老大不客气,永远没搞清楚那些食物的主人是谁。
“我要回去了!”他向洞窟内的同伴们喊道。
“什么?”同伴们一个个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
“我要回去了。”他再笑着说一遍。“我已经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所以,也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那第两百九十九封信,唤回了倦鸟归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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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
“长乐坊”内传出一阵碎裂声,接着是惊呼声,然后一个脸蛋俊美的十二岁男孩从茶坊里头狂冲出来。
“臭小子!你给我站住!”苏合香奔出茶坊追上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刚刚干了什么坏事?快从实招来,免得讨打!”
“没什么、没什么!”男孩痛得哇哇大叫。“我只是在跟小三哥玩,没想到一时失手,不小心打烂了几个夜光杯而已嘛!”
“只是一时失手!”苏合香快气炸了。“这位公子,您这几年来一时失手打烂了多少东西?要不要本坊主给您算一算帐呀?”她咬牙切齿,眼中射出怒光,语气却是极其温柔,温柔得吓坏了男孩。
男孩打了个哆嗦。这坊主说话愈温柔,就表示她愈火大。
“先记着,等我长大了再一并还你!”他把耳朵从她手里救出来,连忙开溜。
“回来!臭小子!”苏合香看着男孩溜到后宅,一路骂着追过去。
经过茶坊的路人皆笑着调侃她。
“苏合香,怎么成天看你在骂孩子呀?”
“什么骂呀?我是在管教!”她不悦地回嘴。
“男孩子这样管教是没用的,你力气大不过他,还是要有个爹来严厉管教他才好。”布庄冯老板摇着折扇笑说。
“都这么多年了,冯老板你怎么还没死心哪!”对街卖笔墨纸砚的殷老板在门口站着,闲闲打趣。
“不知道是谁成天送纸笔给采齐那孩子,我看不死心的人是你吧!”布庄冯老板笑骂回去。
“我孩子的爹只有一个男人,你们想当我孩子的爹呀,最好趁早死了心吧!”苏合香挥了挥绢帕,继续追男孩去。
来到后宅,看到花喜兰正蹲在院中照顾着她那几盆新长出芽苞的牡丹花。当她两年前把“长乐坊”交给苏合香去经营以后,便全心全意地养起牡丹花来了。
“娘,采齐呢?”
“找他祖姥姥去了。干什么,又骂孩子啦?”
“怎么每个人都说我骂他呀!”苏合香委屈极了。“我那是在管教他,他实在太顽皮了!”
“哪一个小小子不顽皮的?当你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你的花样也没比他少呀!你别管他管得太严了。”花喜兰那颗心明摆着偏到外孙儿身上去。
说话间,孙姥姥牵着男孩的手走了出来。
“采齐!”苏合香走过去,粉拳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别以为有祖姥姥给你撑腰,你就可以跟我耍赖了。等你爹回来,我一定要他好好整治你!”
孙采齐翻了个白眼,这话他从小到大听了起码有上千遍了。
“娘成天老是威胁我,说要我爹整治我什么的,可我爹到底在哪儿啊?说不定我根本没有爹呢!”十足叛逆的语气。
“臭小子!你怎么可能没有爹?你以为你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呀!”苏合香气得又揪起他的耳朵。
“别太用力了,他是个孩子,当心耳朵掉下来了。”孙姥姥心疼地拉开苏合香的手,一边好脾气地对曾孙儿说道:“采齐,你爹叫孙玄羲,不可以说自己没有爹喔,知道吗?你想想,你若没有爹,怎么会有祖姥姥,又怎么会有时常从洛阳来看你的祖父、祖母呢?”
“姥姥,别跟这孩子说这么多了,您听不出来他说那些话是为了气我的吗?”苏合香愈想愈恼,伸手要去抓他,他机伶地躲到孙姥姥身后去。“你别躲!跟我到茶坊去,你刚才到底打破了多少夜光杯,咱们来把帐好好算一算!”
孙采齐吐了吐舌尖。刚才打破的夜光杯起码有十只,这帐要是算起来,屁股肯定要开花了,只好先溜了再说。
主意打定,他转身便逃,刚奔出大门,便一头撞上坚硬的肉墙,撞得他眼冒金星。
“臭小子,你还跑!站住!”苏合香怒喊着。
孙采齐拔腿要跑,发现脚下突然踩了空,原来衣领被人揪住了,整个人就像只猫一样地被拎了起来,吓得他心惊胆跳。
“喂,快放手!”孙采齐不爽地仰头睁大眼睛瞪着来人,那男人浓眉大眼,身材高硕,怪的是,他竟觉得男人有些面善。
苏合香奔出来,一看见那男人,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玄羲、玄羲!真的是你吗?”孙姥姥认出来了,她发出一声惊呼,激动地落下泪来,奔过来一把抱住他,这才相信她的爱孙真的回来了。
“是,姥姥,我回来了。”孙玄羲绽开笑,放下手中那头小猫,看见姥姥的满头花发已经全白了,但身子看起来仍很硬朗强健。他再转眸看一眼苏合香,眼中多了几分柔情。“细细。”他轻声唤,经过这么多年,他发现她的模样圆润丰满了许多,已经有成熟少妇的风韵了。
苏合香太久没见到孙玄羲了,虽然内心惊喜欲狂,但是太多年不见,他又回来得太突然,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莫名地感到陌生不自在,连第一句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臭小子,你总算舍得回来啦!”花喜兰放下她的牡丹花奔了出来,又喜又嗔地笑骂。
“娘。”他笑看了她一眼,目光又忍不住转向苏合香。她脸上那种带着怯意又手足无措的神情,让他感到无比娇媚。
“采齐,你爹回来啦,还不快喊爹?快喊爹呀!”孙姥姥拉着发怔的孙采齐,一径催促着他。
孙采齐早已经从他们的对话中知道这高大的男人就是他的爹了,他低着头,眼眼生分不安地瞟着孙玄羲。
“你是采齐?”孙玄羲蹲下来,与他眼对眼地对望。“你长这么大了,我却没有抱过你。”他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