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樵抓得很紧,大声叫道:“她不是姑奶奶,她没有掉到水里淹死,她是我的小蝶啊!”他的语声逐渐哽咽,终至无声。
四个人好不容易把于樵劝回桌前,钱七嫂又温了一壶酒,众人终于从于樵夹缠不清的述说中,抓出了头绪。
李四惊叹着:“原来姑奶奶没有淹死,飘到白云山了。”
钱七赞叹着:“原来姑奶奶和小哥是一对,可怎么拆散了?”
赵五悲叹着:“原来姑奶奶后天就要出嫁,难怪小哥伤心。”
张三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于樵,只见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闷酒,此时已是醉眼迷蒙。
“小哥,你喝醉了,我们送你回房。”
“不!我和小蝶喝她的女儿红,她醉了一天一夜,可我天亮就醒来了,我才不会醉 !”于樵大声说着,脸皮胀得通红,他直直瞧着锈花鞋,开始唱起歌儿来:
“我是一个砍柴郎哟!无钱无势,没田没地,只有一颗火热心哟!手拿绣鞋,思念妹妹,刀割心肝苦难言哟!泪珠滚滚,黑发飘飘,我与妹妹生别离哟!漫漫长路,重重高山,今生无缘来世见哟!”
赵五嫂和钱七嫂在旁边听了,拿起了手绢儿不住地拭着眼泪。
歌声苍凉,饱经世故的张三等人长叹一声,心头也怅然了。
***
于樵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客房,连忙起身找回父亲歇息的房间。
于笙已经坐在床上雕刻竹片。“大夫刚刚来过了,他说今天吃完两帖药,休养一天,明天就可以上路了。”
“好啊,”于樵用手抹了抹脸:“我今天再去帮三哥他们劈柴,答谢他们的照顾。”
“阿樵!你喝酒了吗?”
“唔……”于樵觉得口里仍有些酒气,忙道:“昨晚三哥他们邀我吃消夜,可能喝多了。”
“我听到你在唱歌。”
“是吗?我大概醉了,记不得了。”于樵急着出门,想要避开父亲的盘问,房门一打开,看到赵五领着一个中年人过来。
“小哥,这位大爷说要找一位于师傅,应该就是你爹吧?”
“是谁要找我?”亍笙抬起头来。
那中年人仔细瞧了于笙,大声笑道:“于师傅,果然是你!听水月寺的师父谈起的时候,我就猜是你啊!”
于笙遇到了故人,也露出难得的笑容:“阿忠兄,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哎呀!二十年不见,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叶忠望向身边的于樵:“这就是阿樵啊!长得这么壮了。”
于樵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是谁,只是点头微笑。
“叶嬷嬷近年来怎么样?我好想念她。”于笙问。
“我娘她人很好,老当益壮,算命的说她会活到一百二十岁呢。”
“那是你们行善人家的善果啊!”于笙笑着。“嗳,阿忠兄快请坐,瞧我高兴得忘记招呼你了。”
“大家是老兄弟,客气什么?”叶忠直接坐到床沿,更显示出两人的老交情。
“阿樵,你过来。”亍笙唤过儿子。“这是叶忠伯父,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的娘亲──我叫她叶嬷嬷,你该叫一声叶婆婆,亲手把你接生了下来,叶嬷嬷也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父子欠叶家的恩情,一世也报不完。”
“于师傅,说什么恩不恩情的,太见外了吧!”叶忠呵呵笑着。
“叶伯父。”于樵唤了一声,他还是不懂叶家的恩情是怎么一回事。
“阿樵不认得我了。”叶忠审视着于樵的面容:“这孩子长得真好看呢!阿樵,你小的时候,喝过我家娘子的奶,我还让你当马骑,你大概都忘光了。”
“我真的记不得叶伯父了。”原来渊源是如此深厚啊!于樵问道:“叶伯父怎么找到这里来呢?”
“是这样的,我娘想在家里设个佛堂,可找遍了整座城,就是找不到雕工精细、法相庄严的佛像;后来我到水月寺探听,想请师父介绍雕佛师博,他们提到于师傅,又说你回白云山,我就雇了马车一路寻了过来。”
于笙道:“既然是叶嬷嬷要的佛像,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过若是木工的话,可能比较生疏些。”
“于师傅刻工一流,二十多年前就名传天下,是竹雕也好,是木雕也好,找到你就没错了。”叶忠看着于笙覆在被单下的双脚,缓声道:“要不是那件事……”
于笙打断了他的话,转向于樵道:“阿樵,去帮叶伯父倒杯茶来。”
于樵倒了一壶茶,回到房门前,正听到里头的叶忠说:“那天,我娘也碰到大小姐 ,她们……”
叶忠一听到房门外的声响,立即闭了口,和于笙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于笙道:“阿樵,你去帮三哥他们做事,我和你叶伯父聊天。”
于樵闷闷地来到客栈后头的柴房,一斧又一斧劈着客栈所需的柴火,忙碌的工作不能让他忘记疑问,更不能忘记怀里的那双绣花鞋。
汗水涔涔滴下,化入了泥土之中,无迹可寻,于樵望着地上的水渍,他不懂,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平空冒出来的叶忠,令他百思不解,既是他们父子的救命恩人,为什么父亲从来没有提起呢?
自从父亲反对他和小蝶的婚事后,他总觉得父亲隐瞒他许多事情,几次欲言又止,却还是沉默地低头雕刻。到底,父亲要告诉他什么话呢?
或许回到白云山以后,他可以慢慢问父亲。且不管叶忠的事,但是,明天小蝶就要出嫁了,难道就为了这些不明不白的原因,亦或只是畏惧世俗的门户之见,从此就让他的小蝶折了翅,再也难以快乐飞翔吗?
想到那夜她的凄楚、她的黯然,他的心又扭绞了起来。
一直到了午夜,他仍坐在厨房门槛思索。
“小哥,你不去睡吗?”张三等四人吃完消夜,也准备就寝了。
“我在想一些事情。”
“你爹和那位叶大爷还没睡吗?”
“他们应该睡了,明天叶伯父要用马车送我们回白云山。”
“今天多谢小哥帮我们客栈劈柴,够用上三个月了。”李四陪他坐在门槛上。
“姑奶奶……我是说蝶姑娘明天就要成亲了,方才我们兄弟上香祝祷,祝小哥一路顺风,祝蝶姑娘婚姻幸福……”
“不!她不会幸福的!”于樵蓦然大喊。
钱七坐在柴推上,跷起二郎腿:“嫁给不喜欢的人,当然不幸福了。”
赵五摸摸自己鼻子的伤痕:“说不定姑奶奶过得不开心,拿了碗盘砸人,哪天砸伤她老公,就被休了。”
张三摇头道:“姑奶奶又爱哭,像个小孩子一样,还不知道她未来的夫君会不会哄她呢?”
于樵听得受不了了,他站起来大声道:“只有我能哄她开心,她喜欢我,我喜欢她,她只有跟我在一起才会幸福快乐!”
张三道:“姑奶奶善良天真,她对我们这些穷苦的陌生人都这么好,既然她喜欢小哥,又怎会嫌弃你的出身呢?”
“她没有嫌弃我,是我……”于惟捶着墙板,用力捶出他的悔恨。“是我不要她的 ……”
李四道:“小哥你这样就不对了,姑奶奶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都希望她幸福,你这样对她,不符合我们的期望喔!”
赵五跟着敲边鼓:“好男儿敢做敢当,要爱就去爱,还管那么多?就算你爹对蝶姑娘有成见,只要以后你们小俩口好好孝顺他老人家,我们哥儿再帮你说情,老人家再有天大的怒气,也都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