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又是一怔,他峻唇淡抿,目光直视着那张美得“吓人”的润颜。
他自是晓得“天龙堂”的几位师兄们对他并无恶意。
轮斗他一个或者不公平,但武艺切磋首在吸取对敌经验与临场应变,他并不觉自己受到欺负,只是被一个小小姑娘如此慰问,教他有些难以反应。
他坐着,她站着,两人视线同高。
见他不出声,她美脸儿微偏,率真地问:“你是刀家的人吧?我见过刀世伯和义天大哥,没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爹和大哥初见她时,是否也教她“吓”着了?刀恩海模糊思索,好一会儿才掀动双唇,木讷地道:“刀义天是家兄,我叫刀恩海。恩惠的恩,海天一色的海。”
“恩海、恩海、恩海——”
她连唤他的名,他不解地蹙眉。
她倒是笑嘻嘻的,眩目的小涡荡啊荡,眸底认真地说:“我多念几遍,就能把你的名字记得很牢,不会忘记。我背琴谱也是这样的,多瞧多记多弹,一旦记住就忘不了的。”
他无话,仍是静瞅着她。
乍见她时,确实惊愕于她过人的容貌,教原就不擅言词的他说不出话来。但现下,愕然的心绪已退,取而代之的是对她渐渐浓厚的好奇。
“我阿爹说江湖规矩得礼尚往来,我问了你姓名,你不问我吗?”水眸在他面前眨动。
“你喊那些人师哥,他们喊你击玉,我晓得你是谁。”之前爹曾提过,杜天龙收了九名弟子,育有一稚女。只是,他没料及这女娃娃生得这模样……
“你长得不像你爹,也不像你阿娘。”这话自然道出,是他心底单纯的疑惑。
之前,他在大厅上拜见过杜天龙夫妇,杜堂主长相斯文,气势不怒而威,而杜夫人虽貌美,但与女儿相较,又差上一截。
杜击玉一怔,忽尔笑出声来。“娘说,我长得像死去的姥姥,我姥姥听说是个大美人呢,所以将来,我也会是个天大的美人儿。你信不信?”
刀恩海被她丰富的表情逗笑了,唇角微微一勾。
没听见他接话,杜击玉晃晃脑袋瓜,忽地轻叹道:“阿娘还说,姥姥弹琴可厉害了,所以要我也学着点儿,两年前就开始替我请了教琴师傅。我是喜欢弹琴呀,可是背谱好难呵……”她唉唉地又叹:“别看我生得伶俐、一副聪明相,好似学啥儿都能轻易上手,事实上,那些‘文字谱’、‘减字谱’可复杂了,全是古琴谱中不记音高和节奏的弹奏法,我得一直背、一直背、一直背才成的。”
“要有成就,得下工夫。”他语气沉静。“既要学琴,就要认真学,旁人背得起来,你自然也行,不能怕苦。”
杜击玉眨眨灵眸,直凝住他片刻,似有些轻讶。
然后,她颊边的小涡漾了漾,愉悦地道:“我若跟爹、阿娘或师哥们喊苦,他们心疼我,定是不让我学的,所以我不说。我只对你说,但……你很好。”
剑般俐落的浓眉一挑。“我……很好?”何解?
她小小的头颅用力点了两下。“你没心疼我,所以很好。”
刀恩海双目隐晦,不动声色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舍不得我吃苦,总护着我,可我不觉得自个儿娇弱啊!说来说去,全因为这张脸。”
生得这脸容,动不动便引来旁人怜弱,再加上她软声柔嗓,倘若真要求些什么,又有谁拒绝得了?自晓事以来,杜击玉就很有“自知之明”的。
她自叹的话教刀恩海目光微眯,讶异她年岁小小,竟会说出这些。
“你的脸……很好。”
他的语气尽管平板,简单的几个字却像是在安慰她。
杜击玉眸子一眨,指尖摸着小脸,不禁笑出声。“它长得好,我晓得呀!”
“汪!汪、汪汪——”此时分,小亭的石阶下忽地传来狗儿吠叫。
闻声,杜击玉美脸儿上的笑意渲染得更深,湖绿色的小身影跑下石阶,再回到小亭里时,怀里已抱着一只黑不溜丢的小犬仔。
“瞧,是几天前我在外边捡回来的。黑仔好可怜,教好多只野狗欺负,它们围着斗它一只,可是它很勇敢,一点儿也不怕。”
她凑脸在犬仔的黑毛上蹭了蹭,小手搔着它的下巴,小狗舒服地半眯起眼,喉中发出咕噜噜的低音。
“你要不要抱抱?”她扬睫,不等刀恩海答话,已率性地将软呼呼的小狗放进他怀里。
精劲臂膀下意识收拢,他抱住那坨毛茸茸的“玩意儿”,低下头与那两颗圆滚滚的眼对视。
不是在跟人切磋武艺吗?
他现下……到底在干什么啊
迷惑愈益蔓延,他浓眉沉下,都快直接压在眼上。突然,小狗竟探出软舌“袭击”他,把他鼻头给舔湿了。
一旁的小姑娘发出清铃般的笑音。“你穿得一身玄黑,黑仔也一身玄黑,它喜欢你啊,腻着你不放了,你们俩儿在一块真搭配。”
这话明明有侮辱的嫌疑,但自她口中说出,似乎变得再单纯不过。刀恩海静瞅了笑容可掬的美脸儿一眼,跟着弯下身,将黑仔放回地上,那狗儿却留连不去,兀自在他脚边打转、轻蹭。
杜击玉跟着敛裙蹲下,葱指逗着黑仔,笑呵呵地道:“告诉你喔,不只黑仔,我还养着好多只狗儿呢!小白、小黄、虎斑、花花儿,唔……花花儿瘸了一条后腿、瞎了一只眼,好可怜,都不晓得在外头流浪多久了。它抢食抢不过其他野狗,还得被围着欺负,我拾到花花儿时,它瘦得只剩皮包骨,真的好可怜……”
被围着……欺负?
这只小黑仔是这样,她口中的花花儿也是这样。刀恩海不由得蹙眉,心中起了古怪的想法
难道,他也算是被她“拾”了来,因为她那群师哥们正围着“欺负”他
更因为“天龙堂”里的众人对她爱拾回“弱小动物”的行径早了然于心,所以也就见怪不怪,由着她拖走他吗?
在她眼里,他是“受欺负”的“小动物”?
他像吗?
“你怎么啦?”杜击玉不晓得他心中愕然,湖绿袖儿再次抱起黑仔,盈盈立在他面前。
刀恩海回过神来,峻唇欲启未启,竟不知能说些什么。
对他木讷、不苟言笑的神情丝毫不以为意,杜击玉继而又问:“你会弹琴吗?”
他微怔,随即缓缓摇头。
“那……你会吹箫吗?”童音软软,她洁颚偏了偏。“我九师哥有一支铁箫,他吹得极好,娘说他挺有天分,偶尔兴致一起,我也会同他来上一段琴箫相合。你会吹洞箫吗?”
老成的年轻脸庞面无表情,仍摇了摇头,目光略沈。
杜击玉抿抿唇,乌丝圈围着的小脸儿率真可人,她再问:“那么,我弹琴给你听,好不?”
“我听不懂。”语气直截了当。
对刀恩海而言,生活中,似乎从来没出现过这些“东西”——
柔软的、丝毫不怕生的小小姑娘;柔软的、毛茸茸的小犬仔;以及柔软的、让他听不懂的琴曲。
他性情耿直,跟不太上这小女娃的心思,只觉得她古怪。
“你都还没听呢,怎知不懂?”杜击玉轻皱鼻子,流露出小女儿家的俏丽举止。
“我没学过乐理,我什么乐器也不会。”
她真要弹,也是对牛弹琴罢了。虽然刀恩海不太愿意把自个儿比喻成一头牛,不过事实即是如此。
“琴音在指不在弦,我用心弹,你用心听,跟懂不懂乐理无关的。”她略顿,歪着小脸直盯着他,似乎觉得他认真的神气很有意思,瞧得刀恩海黝黑脸皮竟泛出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