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素描画的全是人的面孔。我认得出其中一个是我。画得不坏,我看起来当真是那么古板吗?我希望可别总是如此才好。不过或许她就是这么看我的。还画了她的爸爸……画了好几幅哩。而且他的画像也是容易认出来的。我又翻到另一面,这一面画的全是女孩子们的面孔。我看不清楚画的是谁?是她自己的吗?不……那么是吉利的,我敢断定。不过有点象她本人。
我看着这一面,看得那么专注,一点也没察觉到,她从桌上探过身子来,把它一把夺走了。
“那是我的。”她说。
“那还是,”我回敬道,“极端没有礼貌的。”
“你不该偷看。”
“我亲爱的孩子,那张纸夹在你的算术本子里的呀。”
“那么它也不该夹在本子里。”
“你必须对那张纸报复一番,”我轻描淡写地说,接着转为严肃些的口气:“我求求你不要那么粗鲁地抢东西。”
“对不起,”她轻声咕哝一句,仍然气鼓鼓的。
我又批起算术本来,大多数答案都不对。算术不是她的最佳课。也许是因为她花了那么多时间画像而没有认真对待作业。她为什么这样恼怒?为什么画了这么多面孔?这些面孔一部分是吉利的,一部分是她自己的。
我说:“阿尔文,你要认真学习算术。”
她恼怒地咕哝了一声。
“你好象还没有掌握运算规则,甚至连简单的乘法运算都不会,如果你的算术能有你的绘画一半那么好,我一定非常满意了。”
她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看看你画的那些人像呢?我认为其中的几幅画得很好。”
还是没有回答。
“特别是,”我继续说,“画你爸爸的那一幅。”
甚至在这个时候,一提起他的名字都可以给她嘴唇带来温柔的、热切的笑纹。
“还有那些姑娘的面孔。告诉我画的是谁——是你还是吉利?”
微笑从她嘴唇上顿时消失了。她几乎是透不过气来似地说道:“你把这些像当成谁,小姐?”
“谁的。”我心平气和地纠正她。
“那么你把这些像当成谁的了?”
“好吧,让我再看看。”
她踌躇了一会儿,然后取出那张纸,递给我,她的目光是迫不及待的。
我端详画上的那些面孔,说道:“这个要不是你就是吉利。”
“你认为我们长得很象吗?”
“不,不。在这以前我一直没有想到过。”
“现在你是这样想的罗。”她说。
“你们同龄,再说小孩们常有相似的地方。”
“我不象她!”她激昂地嚷了起来,“我才不象那个……白痴哩。”
“阿尔文,你不该使用这样的字眼。你难道不认为这样做极不厚道吗?”
“是的。不过我长得不象她。我不要你说我象她。如果你再这么说,我就叫父亲打发你走。他会的……如果我要求他这么做。我只要一提出来,你就得走了。”
她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我意识到她企图使自己信服两件事:一是她与吉利之间毫无相似之处;二是她只要向她爸爸提出什么,她的愿望就会得到满足。
为什么?我问自己,她这样激愤是什么原因呢?
她脸是是一副完全封闭的表情。
我平静地望着别在灰色棉上衣上的表,说道:“你得准时在十分钟内写完这篇作文。”
我把算术书移到面前,装出全神贯注的样子。
第二件事更使人心头烦乱。
原来这是相当平静的一天,这就意味着课上得很顺利。晚上我在林间散过步,回来的时候,看到两辆马车停在府邸前面。我认出其中一辆是从威德登山庄来的,因此我猜测不是彼得就是塞莱斯蒂尼来拜访了。另一辆车弄不清是从哪儿来的,不过我注意到那上面的饰章,这是一辆非常华丽的马车,我纳闷这是谁的车呢。后来又想这不关我的事。
我很快走后面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个暖和的夜晚,我坐在窗前,听到音乐声从敞开的窗户传来。我知道康南·特里梅林在款待客人们。
我想他们是在我从未见过的一间房子里。你为什么要管这些呢?我扪心自问。你只不过是个家庭女教师。康南·特里梅林,瘦削的身材,衣着讲究,一定正坐在牌桌边招待客人们,或是与客人们坐在一起听音乐。
我辩认出这支曲子选自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我突然渴望下楼到他们中间去;我又吃惊地感到这一愿望比我在阿德莱德姨母举行的晚会上或菲利达举行的晚宴上所怀有的愿望更为强烈。我为好奇心所驱使,抵制不住那种诱惑,便拉铃,叫基蒂或戴茜来,她们一贯消息灵通,而且乐于把所知道的消息告诉任何一个感兴趣的人。
戴茜走了进来,她看上去很兴奋。
我说:“我想要点热水,戴茜。你能给我送点来吗?”
“嗯哪,小姐。”她说。
“今晚有客人来吧,我想。”
“噢,是的,小姐。不过,这和我们平时举行的宴会比起来,就算不了什么。我想今年年底主人会多请来一些客人。这是听波尔格雷太太说的。”
“去年一定很冷清吧。”
“不过那是当然的、正常的……家里死了人嘛。”
“那当然,今晚有哪些客人呀?”
“噢,塞莱斯蒂尼小姐和彼得先生是当然有的。”
“我见到他们的马车了。”我的声音听起来是急切的。对此我感到羞愧。我不比任何一个喋喋不休的仆人好上多少。
“好,我告诉你还有些什么人。”
“谁?”
“托马斯爵士和特雷斯林夫人。”
她看上去要卖什么关子似的,象是这两个人有什么极不寻常之处。
“噢?”我从旁鼓励地说。
“不过,”戴茜接着说,“波尔格雷太太说托马斯爵士不宜在宴会上寻欢作乐,应该上床睡觉去。”
“怎么,他病了?”
“可不是,他活不到七十岁了。他的心脏不好。波尔格雷太太说,有这种心脏病的人,说死就死,也用不着再加快了。不是那……”
她停住了,对我眨眨眼睛。我想请她继续说下去,但又觉得这样有失身份。她似乎令人料想不到地突然中止了谈话。
“另外还有一个乱七八糟的女人。”
“谁?”
“啊,当然是特雷斯林夫人罗。你应当去见见她。她的长袍开叉一直开到这儿,最可爱的花儿放在肩上。她真是个美人儿,你一望就知道她只是在等……”
“我想她与她的丈夫年龄不相当吧。”
戴茜吃吃地笑了。“他们说他俩的年龄相差将近四十岁。她喜欢装着五十岁的样子。”
“你象是不喜欢她。”
“我吗?是啊,如果我不喜欢她,有些人可喜欢她哩!”这又使戴茜大笑起来。看着她那穿着紧身衣服的难看的外形,听着她那呼哧哧的笑声,我为自己与一个仆人在一起搬弄是非而害臊,于是说:“我想要点热水,戴茜。”
戴茜退出去取水了,我一人在屋里,在想象中更加清晰地描绘着客厅里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直到解了手,取下发夹,准备就寝的时候,还在捉摸着他们。
乐师们正在演奏萧邦的一支圆舞曲。这支曲子似乎迅速而又神秘地把我从家庭女教师的卧室带走,用快乐来蛊惑我,把我带到一个我力所不及的境地——一个秀丽的美人,在这府邸的某个客厅里占有一席之地,以机智、风韵,受到爱慕者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