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萸真是拿他的蛮横没办法。
她想起梦中的她该说什么话了。她八成是想讲:不是的,符扬,我先被你气死了!
回到符扬的公寓,他仍愀然不乐,两人吃过迟来的午餐,符扬准备到顶楼的工作室,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会下楼。
“符扬……”
他临出门前,成萸轻声唤住他。
符扬回头。
成萸迟疑片刻,终于说:“早上房东太太打电话到店里去,房子已经修好了,我随时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离开……”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绝。
仿佛早料到他的阻挠,成萸捺下性子,以讲理的口气说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于情于理都没有继续打扰的道理。”
“你不怕那个什么荷西的又找上门?”
“他已经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闯民宅和恐吓,而且荷西其实不算坏,他只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个轻罪出来,以后也会收敛的。”
“不行。”他仍然说。
成萸俏然凝立片刻。
“符扬,我觉得我离开比较好。”半晌,她又开口。
“还是不行。”符扬冷冷地说:“关于底图要配什么样的花边或图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你住在这里,对我比较方便。”
过去两周,他确实一想到什么特殊的图案,就会随手画下来,然后要她照着绣在丝绸一角,可是成萸却觉得这并不是理由。
“如果要沟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号码,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的作息不稳定,总之你住在这里对我最方便!”他的态度越来越强硬。
“符扬,如果今天接下绣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还会要求那人要住下来吗?”成萸终于点明。
符扬扬了下眉,毫无表情的俊颜,慢慢地浮上一层讥诮。
“慢着,你不会以为我强留你下来,是为了什么旧情难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声,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你别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符扬也不是死缠烂打的浑人!我说留你下来对我比较方便,自然就是为了我自己!等你把所有绣品全部完成,即使你想赖下来,我还懒得留客。这个工作你如果接得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大可去找费欧娜谈清楚,看你先绣好了多少件,我把钱结清给你也就是了,纽约也不是没有其它人知道如何刺绣,我劝你还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抢白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出来。
符扬说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话如寒冬冻雨,兜头浇了她一身冰,从此刻才真正从“符扬”的角度来看事情。
之前遇着他,她只想着避开,全然不愿深思那种急着闪避的心态下藏着什么。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再受囿于五年前,那么符扬之于她,应该如过路人一样,她又有什么好闪避的呢?
就算符扬在急难中收容她好了,虽然她不知道符扬那天打电话给她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他终究是在电话里听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赶过来也发现状况不假,如果今天换符瑶、成渤,或任何童年旧友,符扬都会提出暂时收留对方安排,不限定只是对她而已。为什么她就一相情愿地认定,符扬是出于旧情难忘呢?
旧情,旧情,心心念念要摆脱的是自己,口口声声挂在嘴上的也是自己,莫非,她才是那个对陈年旧事念兹在兹,无法摒弃的人?
成萸出了一身冷汗,强烈情绪开始扣动心头高筑的围墙。
不行,她不愿再想,她得离开!
她火速起身,机械性地回房收拾行李,出于一种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心思,她只想赶快远离此处,到一个暂时呼吸不到符扬味道的地方。
她拿了简便的行李,在客厅里又发了一阵子呆。
蓦然间,门铃袅袅而唱。
她悚然一惊。才离开不到半小时,符扬已经回来了吗?不对,符扬如果下楼来,不必按门铃。
她先将行李提到玄关放定,深吸一口气开了门。
一打照面,门里门外同时一愣。
“小萸?”符夫人如画般秀丽清致的面容,写满诧异之色。
成萸只觉得脑门当头一个雷击,眼前都是金星。
天啊!怎么会是符伯母?
从五年前开始,她就没有再见过符家任何一人。她立时想到目前的处境──当初不断坚持不愿再受符家恩惠的自己,现在又出现在符家人的屋檐下,而且屋主还是当初那被她重重戳戮的符扬。
她该如何面对符伯母?又是用何种立场来面对她?
成萸僵在当地,连声带也发硬了。
“符……妈……伯母……”
她该如何称呼她呢?她已不能再循着婚后的习惯叫“妈妈”,是回头叫伯母,或更退一步叫夫人?
短短几秒钟,她的脸色变了好几变,从苍白到通红再回到苍白。
符夫人比她先一步镇定下来。
“小萸,好久不见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符夫人脸上看见那温柔慈婉的笑,完全不像素来端冷矜持的模样,成萸越发觉得措手不及。
“伯母……”
“进去坐啊,小扬在吗?”符夫人往前踏一步,她只好闪身避开。
长辈一眼瞄见放在玄关的行李袋,不动声色,轻盈地往客厅走来。
“你别一直站在门边,进来坐啊。”符夫人浅笑道,主动在沙发上坐下来。
成萸定了定神,碎步走向厨房。
“符扬刚上楼工作去了。我帮您倒茶。”
一切安顿定,她坐在客厅下首,两手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一阵阵扎人的尴尬刺戳着她。
“小萸,真的好久不见了,你这几年过得好吗?”符夫人心平气和地问。
“我过得很好……工作很稳定,生活也还过得去。”
“你怎么都不回台湾看看呢?符扬的工作必须世界各地飘泊,你也不回家,每年过节,你符伯伯常叹着,餐桌上老是少了两副碗筷。”符夫人轻声道。
她不回“家”的原因不是很明显吗?成萸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知道你一直和我不亲近,不怪你,我的性子比较生冷,不太会说话,你们几个孩子都和符伯伯亲近一些。”符夫人见她低头不语,又说。
“不是的!”她连忙回答。
符夫人妙目流转地望着她。
“我是怕……我若是跑回台湾去,只会让每个人觉得尴尬。”成萸终于轻轻启齿。
五年前形同决裂的那一夜之后,大哥终究没有娶符瑶,可是也未再和荔帆姊复合。符瑶后来搬出符家,在台湾经营自己的小事业,详细的情况她并不清楚,而符扬远走英国,她避居纽约。最后,一直留下来的,竟然仍是成渤。
当然他也搬出符家了,自己住在台北市中心的一间公寓里,但是他一直待在符去耘的计算机公司里,几年下来,这支“旁军”已经被他弄得有声有色,俨然和符去耘为妻家打理的证券公司旗鼓相当了。
她不知道哥哥留下来帮符伯伯的用意是什么,或许是他自己本身对这个行业感兴趣,或许是他看见两老子孙离散,不忍他们孤单,又或者是替妹妹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觉得有愧于符家,总之,最后他和符去耘是千里马与伯乐的关系;留在两老身边打点照料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成萸她虽然一番话得偿所愿,哥哥不必娶,自己不必留,可再无法坦然无事地出现在符家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