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住在北越的难民营吗?”她问。
傅尚恩似笑非笑,神色显得有些诡异,淡淡的郁色重新缠上眉峰。他必须对她解释,虽然这过程会勾起许多他不愿再想的往事,但他必须要克服。
“我连住进难民营的资格都没有。”
清澈的眼眸微湛,她屏息。“……什么意思?”
深吸了口气,他端起咖啡喝着,徐缓地说:“我的生父、生母是北越山民,你知道山民的意思吗?”见她摇头,他笑了笑。“北越山多,住在山里的人大多是少数民族,跟台湾的原住民意思是一样的,只是越南山民和当地政府不断起冲突,几十年来陆续发生过好几次流血事件。”
“是因为种族问题?”
他摇摇头,将喝到见底的咖啡杯放下,忽然问:“你要看海吗?”
嗄?!“什、什么……”还来不及反应,男性手掌已伸来握住她的,他拉着她起身。
怔怔地跟着他的脚步,两人离开用餐的地方,走进另一边类似起居室的房间。
傅尚恩按下嵌在墙面的触控键,落地的直式百叶窗便缓缓往两边收拢,整面设计成广角的玻璃墙展现在前,居高临下,海天景色尽收眼底。
“好美……”她轻轻吁出口气。
“坐这里。”他拉她坐在面对着广角窗的一张双人沙发上,沙发好大、软绵绵的,像是一团加大的懒骨头,陷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小脑袋瓜轻松地抵在他的颈侧,余文音其实有些怀疑他拉她坐在这儿的动机。两人陷进懒骨头沙发里,他双手抱她抱得很理所当然,丝毫没要收回的打算。她悄悄扬唇,也没想推开他。
“这里的规划和设计,全出自你的手吗?”她想起他小屋里那些建筑设计图,以及他电脑荧幕上三不五时出现的立体设计图。
“嗯。”他低应。
“我喜欢这面广角落地窗。”她赞叹着。
“我也喜欢。”
她露齿一笑,柔声道:“你还没说完你的故事。”相贴着,她感觉得到他跳动的胸口,她喜欢听,会下意识去数着那跳动的频率。
他没立即启口,沉默了一阵才说:“山民受当地政府压迫,起因于宗教信仰的问题。我十岁那年,当地政府强制没收了村民的祖传土地,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有人带头抗议,他们就派警察镇压,整个情况越演越烈,到最后,山民土地要不回来,房子被纵火烧毁,所有值钱的东西几乎在冲突中被搜括一空,许多人被押走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生父就是其中一个。”
心一凛,余文音反手握住他的大掌,喉头紧紧的,她试图咽下那块无形的东西。
他接着说:“抵挡不了也受不住压迫,很多人开始往边境逃亡。那时,妈妈带着我和两个妹妹,跟着其他山民偷偷穿过越南和柬埔寨的边界线,向柬埔寨申请避难。在逃亡的过程,两个妹妹先后感染疟疾,一直高烧不退,妈妈背着大妹,我背着小妹,走在下着大雨的漆黑山径,那条路像是永远都走不完,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小妹在还没走出越南山区就死了,她死在我背上,我一直听见她在我耳边低喃些什么,后来才记起,她是在唱歌,唱爸爸曾教过她的歌……”
他像是讲着别人的故事,语气平稳得教人心惊。
“好不容易寻求到庇护,我们先是被安排住进金边郊区的联合国难民营,但大妹的状况却越来越糟,她被隔离起来治疗,可是医生说因为病情拖得太久,高烧引发多重器官衰竭……大妹的身体后来被火化,妈妈那晚哭得好伤心,我从来没看过她那样痛哭,哭到最后,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会怕,拉着她的衣服,喊着她,但她好像听不见也看不见,她不理我,就呆呆地坐着,动也不动……后来,我在她身旁睡着了,醒来时,同样逃到难民营的山民告诉我,妈妈死了,她在我睡着时,拿着一条扎帐篷用的细绳,把自己吊死在难民营外的树上。”
“不要啊……”心痛已极地低喊,余文音脸色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
她侧身,藕臂用力抱住身旁的男人,抱得好紧、好紧。
“不要……不要……”这太残酷了!
以往读那些报导,虽然会掉泪、会感伤,但毕竟离她的生活很远,从不是像此刻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就在她怀里。
心痛啊!痛得她以为发出微弱的叫喊,一再重复,就可以让一切悲剧消弭。
“文音……”傅尚恩试着要抬起她的脸,她不愿意,只是狠狠埋在他的胸口,死命抱紧他的腰。
他察觉到她颤抖的双肩,听见她低低的呜咽,衬衫有种被温热液体渐渐濡湿的感觉。
“别哭,文音。”他不哭了,从许久前,但她的眼泪每每教他感到痛意。“都过去了,我很好,别哭。唉……”
泪水不是想止就止得住的,她不知哭了多久,紧抱他的双手甚至感到用力过度的微微疼痛。
她终于放松,抬起哭红的双眼。
男性手帕忽然贴上她的颊,拭净她哭得乱七八糟的小脸。她吸吸鼻子,看见他好笑地扬唇,黑黝黝的瞳底有温柔的花火。
她腼腆地别开兔子眼睛,嗓音略哑地问:“你后来怎么会被收养的?”
他亲亲她的发顶,重新拥着她。
“后来中间不知发生什么事,联合国难民署发表声明,说逃至柬埔寨的北越山民不符合难民资格,要将我们一群人遣送回去,交给越南政府。当晚知道消息后,好多山民从难民营逃走,我那时还不懂为什么要跑,只是看大家都在逃,我也跟着逃。”他发出短暂的笑声,像是感到极度荒谬,而后平静地继续说:“半夜,我就被柬埔寨的警察抓回难民营了。跟着被送回越南后,我和其他几个孩子被安置在一间教会所办的孤儿院,教会每个月都会安排许多外国人来领养孩子,母亲说她第一眼看到我时,就决定领养我。她说,我有一双很深、很深的眼睛,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但我记得那时的我成天脏得像在烂泥里翻过一样,而且又瘦又小。”
“母亲指的是布鲁斯夫人吗?”
“嗯。”
“她这一次也跟着布鲁斯先生回到台湾吗?”很想见她呀!
“在我十六岁那年,母亲就因病过世了,她身体一向不好。”他仍是那种冷静无比的语气,但越平淡,感觉压抑在底下的东西就越浓郁汹涌。
余文音小心翼翼地叹息,怕呼吸的动作太大,会把心又扯疼。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你很好的,是吗?”
“她对我很好,她把我当亲生儿子对待。她是个很温暖、很温柔、像阳光又像月亮的女性。”形容词用得有些奇怪,他浓眉略挑,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声。
听见他笑,余文音紧缩的心些微松弛了,不禁半开玩笑地咕哝道:“看来啊,你有点恋母情结。”
“唔……有吗?”他很认真地想。
“那天在‘山樱’,布鲁斯先生挺气愤地嚷着,说你心里只有你母亲,看来真是这样。”她脑袋瓜里很认真地分析着。
一定是这样没错。想他八成是小时候经历过那些可怕的灾难,一件接连一件,在最需要有人在身旁照顾时,亲生妈妈又突然以那样的方式离弃他,所以潜意识中会渴望母爱也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