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半干时,她忽然说起了故事,他凝住了手上的动作,怔怔地听着。
“我忘了。”沉静哑声回答。“只记得那天晚上的雨不知道为什么,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好像在闹脾气一样。”
孟霆禹胸口一揪,强忍着痛,颤着手想重拾吹风机,却一时没法拿稳,吹风机跌落床上。
“怎么了?”她察觉有异,回眸想看。
“没什么。”他忙将双手藏在身后,死命交握着,阻止那一波波控制不住的战栗。“你……继续说。”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螓首往后,轻轻靠上他肩头。“那晚回去后,我生了场大病,发烧发得很严重,整个人躺在床上起不来。”
“那怎么办?”他大急。“没人来照顾你吗?”
“那时候,我还没认识晓梦跟童童,我爸妈人在老家,也不晓得我生病了。”
孟霆禹涩然无语。
如果他那时候在台湾,他就能够照顾她了,偏偏他人已经到了美国,而且决心不再理会她。
“我烧得迷迷糊糊的,睡睡醒醒,也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模糊地记得,我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
她拨打着那熟悉的号码,一次又一次,却从来没有拨通过,总是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说着残酷的应答。
对不起,您拨打的这个号码已经停用。
怎么会停用呢?她不明白,是不是因为她神智不清拨错号码了?她不死心,只要醒着,便强忍着全身如遭火纹伤的痛楚,一次又一次地重新拨号。
她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他,她一定会找到的,他总是照顾着她,不是吗?总是为她担忧,总是又气又急地责备她不懂得照顾自己,她知道,那正是因为他爱极了她。
她一定会找到他的。如果他知道她生病了,发烧了,一定会飞奔过来的,他会很不舍地拥抱她,很心疼地抚慰她……对了,他还会骂她,不过没关系,就让他骂吧,她爱听他骂,她高兴听。
他会来的,一定会来!
于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拨号,一次又一次地听着那冷酷的回音,那一步步将她推落万丈深渊的回音……
“一直到退烧后,我才想通,对啊,这个号码早就已经停用了,你离开台湾后,手机就停用了,我怎么忘记了呢?我真笨。”
她淡淡地嘲弄当时的自己,那轻描淡写的语气,令他心如刀割。
“也就是在那一天,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们是真的已经分手了,你已经不会再回到我的身边了,我就算等上一辈子,也等不到你。”
“所以……”极度的酸楚掐住孟霆禹的喉咙,他几乎无法拼出完整的嗓音。“你就决心不再等我了?”
“对,我不再等你了。”她恍惚地低语。“就从那天开始。”
就是那一天,她告别了从前的自己,而他,也失去了那个天真烂漫、永远仰赖着他的女孩。
孟霆禹忽地一阵悲从中来。“对不起,对不起……”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喑哑地一再道歉。
她没说话,依然是那样安静又温柔地,靠在他身上。
他颤着双手,圈住她的腰。
她轻轻叹息。“这件事我第一次说出来,连晓梦跟童童,我都没说过。”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收拾破碎的嗓音。“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摇头。“也许,一直不敢再去回想吧。”
他鼻尖一酸。“因为太痛苦了吗?”
她想了想,又摇头。
“我想应该不只是痛苦,而是必须清清楚楚地去面对曾经的失去。虽然我跟你说过,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我是真的很喜欢,但是——”怅然的言语,凋萎在雪白的唇畔。
虽然他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但他能从她轻颤着的嗓音听出她情绪的波动。
深眸,慢慢地泛红。“你还是很遗憾,过去自己的某些部分不见了,对吗?”
她轻轻点头。
“那也曾经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我很清楚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虽然我也得到很多很多……”她顿住。
她哭了。
虽然她背对着他,虽然她极力不让自己显出太大的异样,他仍可以猜到,此刻那比秋水还清澈的眼眸,想必泛滥成灾。
她现在连哭,也学得如此内敛了。她可知道,那一声声静默的饮泣,都像最严酷的鞭子,抽打着他全身上下。
每一下鞭笞,都让他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他咬住牙,得非常非常使劲咬住,才能使牙关不撞击出后悔的声响,可那最细微的悔音,还是传进了她敏锐的耳里。
她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你别太自责,霆禹,其实你也失去很多。”
“我知道我错了。”他悔恨地低语。“可是我……很高兴,我还能有机会再得到生命中最珍贵的你。”
她闻言,回过头,盈着珠泪的眼坦然直视他。
是这个男人,让她不得不学会告别天真的青春,也是这个男人,让她有了勇气去回忆自己蜕变的过程,那带着苦涩的遗憾、也有着甜蜜的骄傲的蜕变。
“人都是这样,对吗?会失去,也会得到。”
“……嗯。”他心痛地同意。
她嫣然一笑,那笑里,满满地包容着对他的爱意与怜惜。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
她温柔地抚摸他湿润的颊。“我一直以为自己变得很坚强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还是脆弱的。”
他握住她的手,勉力牵起笑弧。“我听人说过,能够承认自己也有脆弱时候的人,才是真正坚强的。”
“谁说的?”
“谭昱。”深邃的眸闪着幽光。“他还说懂得爱的男人,才是真男人。”
“谭昱?”她讶然扬眉,轻轻揉了揉含泪的眼角,樱唇吹响风铃似的笑声。“你这个老板挺浪漫的嘛,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功成名就、高高在上的男人肯定都很酷,没想到你们也会说这些。”
“你这意思是在笑我们吗?”他捏了捏她脸颊,假装不悦。“我们那时候是喝多了酒,才会说这些。要不是喝醉了,你以为我们男人跟你们女人一样那么无聊,老是把情啊爱啊这些字眼挂在嘴边?”
“是。”她眨眨眼,揉着下颔边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我真的不该轻忽你们男人的龟毛。”
“什么龟毛?”她俏皮的神态令他又爱又窘,瞪大了眼,强摆出她心目中的酷男样。“这是男人的矜持。”
“是喔,是矜持。”她淡淡地调侃他。
孟霆禹看着她那清甜的容颜,不再发窘了,也忘了要装酷,只觉得胸膛,像火山爆发似的,一阵阵激烈地震动。
“静!”他再次拥住她,紧紧的、眷恋不舍的、宛如怕自己一松手,她便会如轻烟逸去。“你真的还愿意……试着再爱我一次吗?”
颤哑的问话,藏不住期待与心慌,甚至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这么怕失去她吗?
沉静霎时动容,心房融着一塌糊涂的甜蜜,她扬起带泪的微笑——
“傻瓜,我已经爱着你了。”
第十章
八里,左岸。
黄昏的淡水河,潋滟着似橙似紫、朦胧美丽的波光,岸边,迤逦着长长的观海大道,道上,一间间风格独具的餐厅林立。
其中一栋带着浓厚地中海风味的白色建筑,入口的尖塔上覆着茅草,塔上转动着类似风车的五角扇叶,穿过椰子树君临俯视的庭院,便是一扇扇落地窗拱成的主屋,顺着蓝色阶梯上到楼顶,木栈地板上站着一张张蓝白条纹的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