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宝儿,不随便让人看的,即使来的是当今皇上,也不例外。
皇上年纪已经逼近六十,却仍是魁梧奇伟,气度沉稳尊贵。线条刚硬的脸庞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浓眉也已经花白,但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眸,让人见了,不得不心生敬畏。
“你不是该在南下的路上吗?怎么又折回头了?”皇上对于这个儿子向来偏宠,私下相处时,没有什么繁文缛节,纯粹就是父亲与儿子的对谈而已。
雁宇瑎低着头,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嘲讽,有些无奈。
“父皇应该听说了吧?下午的事,我想,绝对有人第一时间去通风报信。”雁宇瑎轻描淡写回道,“兄弟间有些误会,我特意回来解决一下。”
“解决了?”那双苍老却依然精炼的眼眸,紧盯着面前的儿子。
“解决了。”雁宇瑎坦然回答。“皇兄似乎不太清楚我最想要、最重视的是什么,回来说清楚也是好的,省去许多麻烦。”
四两拨千斤,把一场差点闹成兄弟阋墙的风暴,给轻轻带了过去。
“真的就只有这样?”皇上追问。“你实说无妨,我自有分寸。”
“儿臣所言,字字属实。”只不过省略掉大部分的过程与因果而已。
皇上紧盯着儿子,研究着他的话、他毫无波动的平静表情。
父子俩一坐一立,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眸相对。
“嗯……”就在此刻,一个微弱的细小声音,自暖帐里传出来。
雁宇瑎顿时忘记了一切,迅速转身,掀开帐子一角,屏息探视。
大掌轻抚上她的脸蛋,傅宝玥睁开了眼,不过,眼神还有些涣散,似乎不认识眼前男人似的。
雁宇瑎弯下腰,轻声问:“你感觉怎样?看得见我吗?”
大眼睛眨啊眨的,然后,又好累好累似的闭上。
“宝儿?”雁宇瑎唤了两声,确定她又睡着了之后,小心帮她拉好被子,大掌在她柔嫩脸上眷恋流连了一会儿,这才直起身子放下暖帐。
一回身,他发现父亲已经起身走到门口,回望他的眼神,充满兴味。
老实说,有这儿子二十多年了,皇上还真没看过他这般谨慎紧张的模样。
在父亲充满智能的眼眸注视下,雁宇瑎突然觉得耳根子辣辣的。
“父、父皇,这位姑娘,她……她家……”
这更稀奇了,一向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还是不改从容神色的六皇子,居然在结巴!
“我知道她是谁。”皇上笑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可错认的权威。“你要想清楚了。若你真的要她,京里,你们可能待不下去,毕竟她的身分……是难办一点。”
“儿臣知道。”雁宇瑎答得又快又坚定。
皇上又思考了片刻,果断地作了决定。
只见他双眉一舒,挥了挥手,做个“算了”的手势。
“罢!虽然我本来另有打算,但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勉强你了。”皇上摇了摇头,两袖一甩,潇洒离去。
出了门,曲折回廊上,满满的都是人,一见皇上出来,呼的一下全跪了。
“不用忙,朕就走了。”皇上偏头一瞟,望见已经闻讯赶来,正垂手立在旁边的大儿子,嘲讽笑笑。“你也来探病?”
“是,儿臣还带了点药材补品……”
皇上嗤之以鼻。“要献殷勤、修好也要用对法子!药材可以随便送吗?把人整成那样,谁还敢吃你们送的东西?”
大皇子给骂得大气都不敢出,默然以对。顿时,长长回廊上,安静得连根针掉下去都听得见。
皇上又暗暗叹了口气。聪明的,宁选美人不要江山,而这不聪明的,将来却要掌握天下……
上天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抑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数注定?
“你们都别瞎忙了,让孙御医来看看吧。”皇上离去前,丢下这个指示。
人群中,有人尖锐地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是躲在众人之后,不敢抬头的雁宇瑔。
他大吃一惊的原因是……连父皇都开口让御医来了!
御医向来只看皇室之人,这不就是默认了那个反贼妖女未来的身分?
原本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以为父皇来到六哥这儿,是要兴师问罪,查办逆贼的,结果没想到……没想到……
雁宇瑔全身发冷,直到听见丧钟般的呼唤,更让他牙关开始格格作响。
“瑔儿。”皇上非常和蔼可亲地唤着他。“你跟朕来吧。”
“父、父、父、父皇……”
“来,不用怕,朕只有几句话问你。”
“我、我、我……”
只见一个饱经风霜却依然挺拔的年迈身影,旁边跟着一个猛发抖、连路都走不直的年轻人,在众侍卫随从的簇拥下,由廊上离去。
而外面的所有风云起伏、暗潮汹涌,全都是外面的事,屋子里,雁宇瑎又回到了床前,坐在床沿,盯着那张怎么看也不厌倦的小脸,仔细端详。
他对外界毫不关心,也浑然不觉,眼里只容得下这娇弱外表下,有着钢铁般坚硬骨干的清丽花儿。
静静坐了好久,直到御医来了,才被惊动。
虽然之前已让府里的大夫看过了,但雁宇瑎还是不放心,这位孙御医的医术高妙精深,来的正是时候。
“六爷,麻烦请把手给微臣。”孙御医留着一把山羊胡,快七十的他身子仍很硬朗,恭敬地行过礼之后,伸出瘦削的手道:“臣要为六爷把个脉。”
雁宇瑎一怔,随即笑了。“孙御医,你弄错了,不是我要看大夫。”
“什么?不是?”孙御医眨着眼,显然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是这位姑娘。”
孙御医先是讶异的睁大眼,随即垂下视线,敛起惊诧之意。
也该是时候了……六爷也二十好几了……
他的笑意藏在山羊胡底下,恭敬地为沉睡中的傅宝玥把了脉。
仔细观察病容,又问了几句之后,隐在山羊胡里的笑,已经扩大到整张满布皱纹的脸,一双老眼笑得弯弯的。
“恭喜六爷。”孙御医整衣振袖,一个长揖到地。
“恭喜我?有什么好恭喜的?”雁宇瑎皱着眉,随即恍然,“啊,你是说姑娘没事了,对不对?”
“不但没事,还有了。”孙御医笑嘻嘻的说。
“有?有什么?有事?有病?”果然聪明一世,却可能胡涂一时,雁宇瑎分明是关心则乱,此时急着问孙御医:“到底怎么回事?要用哪些药?还是要补?孙先生,您老也请把话说清楚行不行!”
“没事,也没病,只不过受了惊吓、风寒,休养调理一阵子就成了。”孙御医耐心地解释着,“不过呢,这位姑娘实在瘦了些,这几个月要让她多吃点,身子养壮了,这样才能顺利生下腹中的白胖儿子……”
呃,腹中?儿子?
雁宇瑎突然像被打了一拳,后退两三步,俊眸瞪大,嘴张开了。
却是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帐子里暖被中,一切风波的中心,还兀自睡她的,完完全全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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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仲夏江南,金陵城西。
敞亮凉爽的正厅,一到下午时分,窗上帘子都打起来了,人在厅内窗边坐,面对着蜿蜒的水道,接到一池盛放的莲花,清风徐来,带着淡淡幽香,暑意全消,非常惬意。
原本金陵刘家宅院就远近驰名,其精致华丽并具的特点,让人人都非常神往。不过,在数月前换了主人之后,这儿不再像以前那般豪奢放逸,相反地,慢慢变得精简朴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