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再追问了……”她在摇头,不住地摇着螓首。
“为什么不要再追问?”
“你会……你会……”她试着咬唇,声音却有自己的意识仍断断续续从嘴里溢出,关不住、锁不了。
“我会怎么样?”
“你会想起来的……”她双眼虽然胶着在他脸上,眸光却是涣散。
“我不能想起来什么吗?”比起自己失去的记忆,她的反应更值得玩味。
她想保护什么?想掩饰什么?
她静默,发着傻,身子在发抖,看着他,却又不像在看他,那明明该是张哭泣的容颜,她眼眶干涩,唯一有的水湿是方才他泼醒她的冷水,从发梢滴落。
“你在害怕什么?”
“这一回,好快呀……”她突地扯唇,发出微弱的笑声,“每一次从头开始时,我都好难受……你好陌生地看着我,问我:你是谁……我就会好难受好难受……站在你面前,却与你陌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几回……”
她说得好含糊,破碎着嗓,喃喃自语,他努力听出七八分,心里已能笃定两人绝非主子与奴仆那般单纯。
妻子,这两个字倏忽地闯入他的脑门。
莫爱恩抬起头,目光迷蒙地望向他,他以为那些迷蒙是泪光,但仔细去看却不是,她唇边的笑没有消失,脸上有笑,声音却没有。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我可以全告诉你,全都告诉你……不过……要等等,我泡壶茶来,我讲故事给你听,好吗?”
“你愿意告诉我了?”态度怎么转变得如此之快,先前抵死不开口的她,竟主动愿意全盘托出?
罗宵并不信任她,不是不信任她的话,而是不信任她的屈服。
莫爱恩缓缓站起,身子仍微微哆嗦,她走往厨房,烧柴生火,灶上烧着开水,半晌,水咕噜咕噜沸腾了,她将沸水舀进壶里,壶中盛着一小把的粗茶叶,她盯着壶口飘浮旋转的茶叶怔忡。
是的,她愿意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他,无妨的,全让他知道,无妨的……
因为,他明早醒来,仍会忘却一切,忘得干干净净,看着她时,令人心痛地淡漠问出:你,是谁?
这种事,她会习惯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总会习惯的。
莫爱恩从怀里取出拇指般大小的瓷瓶,打开瓶塞,将里头淡琥珀色的汁液添进壶里,看着它与茶水融和。
她化身为孟婆,主掌着他的记忆,饮下孟婆汤的同时,抹去记忆,给予最纯净的人生,但她毕竟不是孟婆,那段消抹去的记忆里,满满全是她,她永远做不来孟婆的淡然看人世,她从第一次下药时的放声大哭至今已经再无眼泪,以为自己冷硬了心肠,实际上悲哀与心痛却不是以泪水来衡量。
她很庆幸此时的她已经哭不出泪水,心酸与苦涩可以无声藏在心里,让她面对他时不会失控地掉眼泪,幸好。
莫爱恩将茶壶置于托盘,用力深深吸气,重重吐出,端稳托盘,重新回到罗宵面前。
“我们……坐着聊吧。”她领着他往屋里走,他落坐,她斟茶,给了他满满一杯。
“你可以说了。”他虽然表面冷静,却急着想知道更多她及他的事。
“别急,先喝杯茶。”她将茶杯推至他面前,双眸视线不曾离开那杯茶。
罗宵也不啰唆,仰头饮尽,余光瞄见她既悲哀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她又替他倒茶,这回只有八分满,然后她跟着坐在他对面,目光终于愿意望向他,给他一抹虚弱的笑。
“你想先从哪里听起?”
罗宵有许许多多的疑问都需要她来解答,但自然也有最想知道的,那便是关于她——
“你是谁。”
“我是莫爱恩——”她顿了顿,淡淡愁笑,“你罗宵明媒正娶的……发妻。”
她的答案令他眯细了眸,“先前说奴婢是骗我的。”
“是骗你的。”她坦诚不讳。
难怪,他就觉得她不像个奴婢,她待他,也不像一个奴婢该待主子的眷宠及周到。
她是他的妻子,他虽然没有半点印象,但对于她的说法,他毫无怀疑,因为很合理,尤其是她待他的态度及偶不经意的神情。
“你的断指。”他的下一个疑问。
莫爱恩从袖里伸出右手,将之举在两人面前,“我自己剁的。右手尾指,为求大伯别斩断你的双手双脚。”接着左手也举着,“左手尾指,为求以终生幽禁来换你不死。”
罗宵锁眉,这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她说得如此平静,已经近乎淡然,佩却听得……好疼。
没想到她断指是为他,为求他不死——
胸口翻腾着火热,他分不清是什么情绪。心在揪着、痛着。
“你曾是王者,坐在九五王尊的龙座上,但是你太残暴,你在位的短短数月,死去的人足足是前朝一整年的总数,你毫不重视人命,你视他们如草芥,任意践踏任意蹂躏,严刑、暴政、苛税,那是你留在大盛王朝唯一的政绩,百姓恨极了你,百官恨极了你,你的兄弟姊妹也恨极了你,然后,反了,天翻地覆的反了……被你夺走皇位的大伯卷土重来,杀进了宫里,结束了你的暴政,你成为大盛王朝史记里的一位暴君,一位前皇,一位……受尽唾弃的前皇。”
她说的那些,对罗宵而言仍是陌生,他做过的事,他已经记不住任何一项,他曾为皇,曾暴虐无道,曾与亲兄弟自相残杀,这些从她嘴中说来,都像是别人的事。
“你也恨极了我?”他的双眼,始终无法从她的断指上移开。好想狠狠痛骂她不懂得珍惜自己,好想狠狠的将柔弱的她拥……啧!
“不,我不恨你,你不是一个好人,但……你是一个好夫君。”说到这里,莫爱恩的眉宇染上姑娘谈及情郎的娇羞,淡淡的,却很明显。“你待任何人都不好,独独对我很好,你很宠我,即使成为高高在上的皇者,也不曾纳进美人来惹我伤心。你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却会关心我热着冷着……我怎么可能恨你,我爱你呀……只是,你恐怕也忘了……”她低低嚷着,声音听来是如此如此的微弱可怜。
“这些,就是你不想让我回想起来的过去。”
“何必回想起来呢?那么血腥罪恶的事,忘了最好……”她不希望他想起他的野心,不希望他再生起与大伯对抗的欲望,不希望他手里再添任何一条冤魂,更不希望他面临惨死的凄凉下场。
“那么你又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你在做着反其道之事。”若一切如她所言,她应该要更小心翼翼不让他想起半点记忆,而非他问什么她答什么。
她与他平视,良久,她露出苦笑,“没关系的,明天一早,你就会忘光,一切都会从头开始,希望明早的你,别像这回一样难以招架,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应付你了。”
莫爱恩迟疑了一会儿,才缓缓伸手去抚弄他的长发,她告诉自己,无妨的,无论她现在做了什么,都会随着明天的太阳升起而化为山岚,消失无踪,所以她放任了自己,而罗宵,没有拒绝。
她轻梳着他的发,如果可以,她好想搂着他说话,不过眼前这个罗宵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一个,以前的他,会主动将她按在他的怀前,让她熨贴着最靠近他心窝口的部分,会笑着喊她傻丫头……
“为什么我会忘掉这一切?”罗宵无法否认自己喜欢她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的感觉,有种使人好想闭上眼享受的安逸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