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来得及追问,张彻一倒是先开口了。
“为什么?”
“社工人员今天打电话来通知,说是小眉的舅舅派人回台湾,查出她的下落,向法官提出请求,想正式收养她。”
“舅舅?”她茫然的低语。“我哪来的舅舅?”
“你妈妈有个哥哥,二十年前就离开台湾,在海外经商。三年前,他回到台湾,试图联络亲人,却只见到你父母的坟墓,直到前不久才知道有你的存在。”张振叹了一口气,坐在床沿,抚着妻子哭到微湿的发。“他提出血缘证明,要求收养你。我们打算跟法官争取,但是社工人员也说了,你留下的机率不大。”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书眉陷入一团混乱中,聪明的脑袋,难得的失去功用,呈现一片空白状态。分离的哀伤,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重重压在她胸口,更让她难受得想要哭泣。
即便她再狡猾、再诡计多端,褪去那层自我保护的外衣后,终究也还只是个年仅九岁的孩子,分离对她来说,是一个太过沉重的折磨。
说真的,这短短数个月里,她过得很快乐──
领口上的力量,突然间松了,书眉回过神来,发现张彻一松手,把她搁回地板上,不再把她拎在半空中晾着。
她抬起头,呆呆望着那张俊脸,只来得及看见,他眼里有某种情绪闪过。
那不是愤怒、不是讥讽,也不是喜悦──只是,她努力想了又想,还是分辨不出,闪过他眼中的,究竟是什么情绪。她只知道,自己从不曾见过,他的脸上出现这种神情。
张彻一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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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战火消弭,日式平房重归和平,再度变得幽静。
知道书眉即将离开后,这对兄妹不再有任何争吵,却也不曾说过半句话,彼此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却把对方都当成隐形人。
张家夫妇看在眼里,更是觉得心疼。他们以为,兄妹平时吵吵闹闹,到了真要分离时,开始感伤,觉得依依不舍了。
吵闹并不是件坏事,如果没有感情,对彼此只会生疏淡漠,哪会吵得那么激烈,每次都像要掀翻屋顶?
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而他们之间,缘份似乎特别浅薄。
那个远在国外的舅舅,态度十分积极诚恳,虽然工作繁重,分身乏术,却特地派了秘书前来,登门拜访过数次。
纵然张家舍不得,法院那儿仍是下了判决,夫妻两人就算是再不愿意,也必须乖乖放手,含着眼泪,开始为她准备行囊,带着她东市买衣服,西市买文具,南市买土产,北市买图书,活像是在替女儿办嫁妆。比起张家夫妇的感伤,书眉倒是冷静多了。
克服最初的沮丧情绪后,她很快的振作起来,鼓足精神,开始筹备即将来到的海外生活。虽然说,她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是法官有令,她非走不可。
话说回来,既然确定要离开,在临走之前,有些事情,她也必须好好盘算,作个了结才行──
确定要离开张家、离开台湾的前一天,是个蝉声不绝的炎炎夏日。
接近傍晚时分,张彻一穿过绿篱笆,走入自家庭院里,刀凿似的五官上,有一抹阴沈的神色,就连刚刚赢得的胜利,都没能让他露出笑容。
夕阳的余晖照拂着整栋屋子,日式的拉门被推到两旁,从外头就可以瞧见光亮整洁的门廊,以及一尘不染的客厅。
书眉独自坐在餐桌旁,双手捧着一个餐盘,乌黑的长发绑成辫子,垂落在膝上,那清秀的眉目、文静的模样,在昏黄的阳光下看来,美得像一幅画。
听见脚步声,她猛然抬起头来,明亮的眼儿滴溜溜的一转,立刻看见走入屋内的张彻一。
漂亮的小脸先是尴尬的撇开,思索几秒后,她频频吸气,凝聚勇气,之后才又转过来,忐忑的直视那双深幽的黑眸。
“大、大哥,你回来了啊?”她主动开口,神情紧张,声音意外的有些儿颤抖,说的话更是无关痛痒,明显是没话找话说。
张彻一脱掉球鞋,迳自走到沙发旁,把篮球扔进书报架里,然后好整以暇的坐进沙发,一头埋进报纸里,完全没有搭理她。
“大哥,那个、那个──”她再度吸气,被他无情的反应刺伤,声音抖得更厉害。“爸妈还没回来,我想,你比赛结束后会肚子饿,所以替你捏了一些饭团。”她说道,端起餐盘往沙发走去。
报纸略微下挪几寸,一双黑眸盯着她,眸光中满是怀疑。
“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没有。”她辩驳着,站在沙发旁,楚楚可怜的望着他。
张彻一看了她几秒,随即又把视线转回报纸上,拒绝相信她的诚意。
他有第一手的惨痛经验,知道这个小女娃儿,可不像外表看来那么纯真无害。这几个月来,他们交手过无数次,这个小魔头虽然只有九岁,但是论起狡猾的程度,可是不输给成年人。
等不到回应,杵在一旁的书眉又说话了。
“大哥──”
“我不会上当的。”他冷酷的打断,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小小的身躯气得发抖,红唇中逸出伤心的呜咽,痛苦得像是被他痛揍了一拳。
“你不吃就算了!”她赌气的大喊,扭头就走,咚咚咚的跑到门廊上,只剩压抑的哭声还回荡在客厅里。
细微的哭声,像针似的扎进心头,就算是最残忍的人,也不能无动于哀。张彻一搁下报纸,下颚有束肌肉隐隐抽动,神情也不像先前那么冷硬。
门廊上蹲坐着一个瘦弱的背影,那纤细的肩,不时随着啜泣而颤抖,看来好无助、好可怜,让人好不心疼──
“难道我就真的这么让你讨厌?”书眉啃着饭团,眼泪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我只是在离开之前,想要跟你和好──”
良久之后,身后终于有了动静,张彻一走到她身边,向来只会痛扁她的掌,一反常态的温柔,亲匿的揉乱她的发。
一大一小终于休战,用这温馨的举止,达成停火协议,一同坐在门廊上,看着庭院里的景致。
“行李整理好了吗?”他问。
书眉默默啃着饭团,脸儿低垂在胸前,让人看不清表情。
“安定之后,记得打电话回来说一声。”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只是沉默的把盘子捧到他面前。
一阵烦躁的情绪涌来,张彻一拧起眉头,没再拒绝她的食物,伸手把饭团往嘴里塞。他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有些舍不得这个古灵精怪的小恶魔──
他囫囵吞枣的吃了几口,食不知味的瞪着庭园里的盆栽,某种熟悉的恶心感却悄悄的从胃部涌上来,狐疑逐渐取代了不舍。
“这这是什么?”他小心翼翼的问,浓眉紧皱,脸色也变得万分难看。
书眉抬起头来,露出无辜的微笑。
“红豆饭团。”
轰!
张彻一眼前一黑,气愤得猛然跳起来。他想要破口大骂,舌头却刺痛得难以言语,某种刺痒的感觉爬上皮肤,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在啃咬爬行──
该死,他被自己的一念之仁害死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居然又被这个小丫头拐了一次!愚昧的中了她的诡计!
书眉像只小壁虎似的,迅速后退,转眼就溜到他抓不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