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她是新来的。”丁香本想拉开不懂事的小丫头,又怕弄脏自己的玉手,忙站到小丫头前面,急道:“我这就赶她走了。去!脏鞋子脱了,别弄脏少爷的走廊。”
小丫头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泥脚印,于是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将一双沾了烂泥的鞋子给踩了下来。
侯观云望着清朗干净的院子,这几天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日出雪融,一会儿雨雪飘飞,反反复覆,搞得地上泥泞不堪,扫不胜扫;记得出门时,他是坐在椅子上让随从抬了出去,十六双靴子踩在雪泥上的闷响犹在耳际,怎么这一会儿,院子的残雪已扫到墙边去了?
他视线转到小泥球光溜溜的小脚丫子,问道:“院子是你扫的?”
“是。”小丫头抬起头,嗓音稚嫩而清脆。
“娃儿倒是不怕生。很好。”侯观云露出赞赏的笑容,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沟儿。今年十二岁。”
“什么?你说你叫什么?”侯观云挖了挖耳朵,是银钩的钩吧?
“我叫柳沟儿。我爹说我家的祖先是大柳树,所以姓柳;我娘不小心跌到山沟,把我从肚子里给蹦了出来,爹娘就喊我沟儿。”
“有趣!”侯观云拿扇子猛拍手掌,笑意明朗如日,又问道:“那你家还有什么有趣的名字,说来听听。”
“我娘砍柴时,生下我妹妹,我大妹妹叫柴儿;我爹打到一只鹿,回家看到我娘生了二妹妹,就喊她鹿儿。”她一边比着指头,一边数着。“还有盘儿,星儿,叶儿,稻儿,瓶儿,桂儿。”
“你家里都是女儿?”
“我有八个妹妹。”
难怪了!侯观云不免慨叹。若是好人家的女儿,又怎会将她送来这儿当丫头吃苦呢,而且都十二岁了,还长得这么瘦小。
瞧她口齿清晰,对答如流,还会提问,应该是个聪明的女娃儿吧。
他摸摸她的头顶,笑道:“我们侯家从来不亏待下人,你既然进了侯府,就安心干活儿。不过沟儿嘛……”他微皱眉头,不太满意地道:“这名字土味太重了。”
“是呀,这名字好土!”丁香嫉妒得快发狂了,少爷竟然摸那个脏丫头!她们盼都盼不到啊。她气呼呼地道:“我都不想喊她了,就是怕沾了她乡下的呛俗味儿。少爷,您若不喜欢她,我请李管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侯观云看着院中大榆树,又是摇头晃脑地吟哦,微蹲了身子,望着那双黑眸,笑咪咪地道:“少爷帮你改个名字,好不好?”
“可我爹娘喊我沟儿──”她感受到来自八仙女飞刀也似的锐利目光,忙止住了话头;她叫什么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先活下来。
“嗯,你既姓柳,就叫依依。柳依依,好听吧?”
“杨柳依依……”她覆述着刚才听到的诗句,听起来满悦耳的,像是唱着歌儿似地,她脸上绽开了笑容。“真好听!谢谢少爷。”
“少爷,什么一一啊?”丁香强撑着天真无邪的笑脸。“那再来一个丫头,您不就喊她二二还是三三?”
“就说你们不爱读书!”侯观云哈哈大笑,踏进了屋里。“不过这倒好,一一二二三三四四,省得我费心记丫鬟的名字。”
“人家要服侍少爷,哪有时间读书识字。”丁香噘了嘴,匆忙跟着少爷进屋,还不忘回头瞪视小丫头,恶狠狠地道:“你没将这几张红纸撕干净,我回头撕了你的皮。”
呼,好冷!有了新名字的柳依依低着头,拿冰冷的左脚掌踏上右脚背,轻轻摩挲了两下,随即踩着苍白而不稳的小脚步,搬来垫脚的凳子,攀爬上去,撕起门联来。
“还是要撕啊?”她小嘴嘟哝着,唯恐撕破般地小心翼翼揭着。“少爷不要,给我好了,拿回去贴在床边,给爹娘讨个大吉大利……”
大红颜色在她眼里晕染了开来,她立刻用手背抹去眼角的湿热。
这是她第一回在外头独自过新年,她不能哭,也没空难过;这里的丫鬟姐姐一个比一个凶,她一定要坚强,努力赚钱,学得本事。
她眨眨眼,盯住墨汁淋漓的字迹,仔细瞧着上头的一笔一划。
“春满乾坤福满门。”她轻声念着刚才听到的字句,再伸长脖子望向窗上的福字,眼眸绽出亮光。“福!原来这字就是福气的福啊。”
她开心地揭完右边,再跳下来搬凳子,去揭左边的联子,依然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看,慢慢揭,慢慢念。
“天增岁月人……”
“喂!别偷懒!动作快点!”拔尖的娇嗓从身边传来。“可恶的丁香,存心作践我!做什么叫我帮一个小丫头送水”
银荷杏眼圆睁,一脸不甘,“碰”一声,将一碗热茶放在地上,又扔下两只皮手套,压低声音吼道:“这热茶是少爷要你喝的!还有,少爷要我们找鞋子给你穿,哼,我们哪来的小人鞋子!这是少爷不要的旧手套,反正要扔了,就施舍给你吧。哼!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心机这么重,才刚来就会找少爷说话!什么盘子瓶子的,想讨好少爷啊”
银荷越说越气,对丁香的怨气无处发泄,干脆伸手用力一掐,硬是在柳依依细瘦的手臂上拧转了一圈,这才趾高气扬地转回屋子里。
好痛!柳依依咬紧唇瓣,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她赶忙扶住墙壁,抓紧撕下的春联,慢慢地爬了下来。
干嘛捏人?她又没做错事;本想捏回去以示抗议,但她忍住了。
她好不容易得来这份活儿,李管家警告她,要她尊重老爷夫人少爷,听丫鬟姐姐的话,否则他们一个不高兴,赶她出府,她就得回乡下了。
她蹲下身子,愣愣地望了那碗茶半晌,眼里的氤氲和茶水热气混而为一,朦朦胧胧的,她眼睫用力一眨,将所有的水雾都眨不见了。
她捧起茶水,慢慢啜饮,温热的茶水很快暖和了她的身子;她放下杯子,拿着从没看过的皮手套,试着将自己的脚套了进去。
少爷的手大,她的脚小,她整只脚掌完全包覆在柔软的皮手套里面,冰凉的脚板慢慢回复了温度。
谢谢少爷。她冻得红咚咚的圆脸蛋绽出小小的梨涡,立刻忘记刚才还漫溢在心头的孤寂感。
啪啪啪,踩着皮手套,再搬过凳子,爬上窗边,又开始撕红纸。
她还记得少爷看到这边时,那很不高兴的声音所说出来的四个字。
“六畜兴旺。”她小声地念了出来,一字一字认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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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的大丫鬟走了,新的大丫鬟升上来,两年过去了。
十四岁的柳依依还是少爷屋里的粗活丫鬟,每日就是忙着扫院子、提水、浇花、擦门廊、随时供八仙女使唤跑腿,以及目送少爷来来去去。
两年来,她几乎没再跟少爷说上一句话,八仙女顽强地巩固地位,不让她有任何机会靠近少爷。
呵!人活着就要有志气,得不到少爷关爱的眼神也不会少一块肉,想出人头地只能靠自己,她才不攀附少爷呢。
柳依依坐在大榆树下,抱着一篓字纸,兴奋地翻看里面的纸团。
夏日午后,日头炎炎,正是好眠,少爷难得在家午睡,想也知道,八仙女歪在大厅上,痴心等着少爷随时传唤,等得无聊了,一个个打起盹来,全部见周公去了,说不定还会梦见少爷,流下滴滴晶莹的口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