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她还在这儿呢?她昨晚失败了,但不代表她从此不能报仇。顾远达还活着,她该重新计划如何杀了那禽兽才是。
可如今,她却坐在微风轻拂的水潭旁,替他梳发……
她的手一顿,停了。
他像是感觉到,背脊在瞬间变得僵硬。
“我还是会去报仇的。”她轻声缓缓说着,眼中有着痛苦,用她那沙哑的声音淡淡要求,“不要阻止我……”
“我不会让你杀他的。”他声音平稳的说。
“为什么?”她手一紧,既恼怒又迷惘地瞪着背对着自己的男人。她不懂,不懂他为何要帮着她的仇人。
他昨晚说没有为什么,但她知道那不是他真正的意思,她只是一时太过气愤了,气得失去了理智,忘了他从不做无益于己的闲事。何况就算他真的有理由,在昨晚她那种歇斯底里的状况下,她也听不进去,而他,知道这点。
“我教过你许多事……”他微微侧身,直到能回视她的双瞳,才挑眉接着道:“但是,却从来没教过你要同归于尽。”
在他那专注如火的目光下,她微微一颤,嘎哑地问:“你就是为了这个?”
他整个人转过来,在大石上半躺下来,一双长腿伸直舒展,以右手撑着颊,左手却伸出去握住她纠缠在他发上的小手,然后直盯着她的手,专心得像是在看骨董珍玩。
默儿眨了眨眼,竟有种错觉,仿佛看到一只慵懒的黑豹,躺在大石上晒干湿透的皮毛;只不过这只黑豹的爪子正抓着她的手观赏。
她抽回手,用皱眉表示不悦。这家伙还没回答她的问题。
他抬眼盯视着她,“报仇有别种方式。”
“我说过那最——”她着恼的开口。
“最快也最危险。”他倏地半撑起身子,一手攫住她的半边脸,面上出现冷然的神色,眼中却窜出一丝火焰。
他倾身逼近她,一张俊脸几乎贴到她眼前,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声音来,“我没教过你去送死!”
他像是突然弹跳而起的黑豹,凶猛而快速的逼近她,不同的是,那在她脸上的爪子却末抓伤她。只是她还是因为他乍起的暴怒而骇了一下,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不敢动弹。
久久,她才发出微弱的语音,辩解道:“我本来可以成功的。”
他闻言更火,“然后死在那些名流侠士的围攻下?”
“可是你来了——”她白着脸,及时住了口,知道接下来的话会让他更火大。
但他还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说过,不要试探我!”
默儿脸色发青,咬着下唇,没再说什么。
楚恨天气得几乎想咬她一口,“如果我没再去呢?如果我没去参加那场荒谬的婚礼,你是不是就打算死在那里?”
他的责备一声声窜入耳中,默儿也火了,她回瞪着他,一时之间,对他的怨对不满就出了口,“我可以成功的!你原本可以帮我的!你为什么要救他?
就为了我没照你的话做?你——”
楚恨天突然嗤笑出声,“我什么?你不是很天才吗?不是很独立吗?不是可以光靠自己就能报仇雪恨了吗?你还需要我帮你什么?!”
默儿全身一震,脸上血色尽失。她张了张口,却无法说出什么,直到在他的逼视下,才反抗的脱口而出,“那还不都是你教我的!我会的,都是你教的,难道你要告诉我你错了吗?”
楚恨天一僵,瞪视着她倔强的小脸,却无法反驳。
他没动,她也没动,两人在石上沉默僵持着。
微风仍在吹拂,山瀑依然溅出雪白的水花,林叶在阳光下因风摇动;她闻到樟树清新的气息,整个人却没因此舒缓,反而紧绷着。
他的手仍搁在她脸上,却不再用力。他瞪着她,久久,才以严酷的面容,沉声开口——
“我的确错了。”
※ ※ ※
他不年轻了。
默儿回视着他的双眼,发现他眼角有了不易察觉的皱纹,要如此近看,才惊觉岁月其实还是在他严酷的脸上刻划下了痕迹。
她没想到他会说自己错了,她没想到他会承认自己错了;但他说了,他确确实实地说了,说他错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因为她从来没遇过这种状况,她从来没听过他对谁大方承认自己错了……
是因为他老了,所以变圆滑了吗?她不以为真是如此。
恍惚中,她在他眼中看见自己,那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姑娘……
刚认识他时,她还是个孩子,而他才刚二十出头,正该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但那时的他早已经过多年的风霜与磨难,老成冷酷得教人畏惧,他当时就已是一方海上霸王了;也许就是因为如此,即使岁月如梭,她从丫头成为了姑娘,在她眼中,他却似乎未曾改变多少,仍是这张脸,仍是这双眼,仍是那位雄据一方的海上霸王。
曾几何时,他眼角竟有了细纹,他冷酷的黑瞳中竟透着不稳的情绪?
似乎……她和他不知从何时起,竟由主从师徒的关系转变成对等的地位。
默儿一点一滴地看进他的眼底,看进他的心底,突然间,她恍然了解到,她长大了,她不再是个孩子了,而他——在乎她!
不只是因为她的身体而已,他似乎还在意其它的。
“你……”她讶然,有着迟疑,有着惶惑。
楚恨天轻抚着她的容颜,拇指轻压在她的唇上,黑瞳阴郁沉闇。“你不需要杀人,要报仇,有别的方法,兵不血刃的方法。”
默儿这次没再抗辩、没再坚持,她还在为方才所发现的事情震慑不已。
她只是凝望着他冷峻的面容,想找出更确切的证据,小嘴自动自发的回问,“什么方法?”
他的唇弯成完美的弧形,以拇指摩挲着她的唇,邪邪一笑,“他要宝,咱们就给他宝。”
※ ※ ※
“当然是我!普天之下,若要论到偷,舍我其谁?”
撂下豪语的,是笑得像弥勒的胖叔。
这儿是原来的木屋,桌上的茶已让人重新沏上,还冒着白烟呢。
当默儿和楚恨天回到屋子时,韦剑心和胖叔已等在这儿了。
“是是是,您老最是厉害,天下偷儿谁不知孙十八,胖叔您老可是偷儿的老祖宗呢。”韦剑心涎着笑脸附和。没办法,谁让他不只宰了胖叔的宝贝信鸽,还物尽其用的把它们烤来填肚子,现下也只好在这儿鞠躬哈腰、扇风倒茶兼陪笑了。
方才他在山脚下一见着胖叔,立刻垮下了脸,待他知晓是老大传讯回去要胖叔赶来和老赌鬼交换时,他差点死抱着老赌鬼,痛哭流涕地要他带自个儿一起回船上去,别把他留在这儿和孙胖子做伴!
可没办法,老大交代要他和胖叔一块儿留下,他只好欲哭无泪的挂上假笑,陪着胖叔上山来,一路上谄媚滔滔,就怕胖叔他老人家一火,他的脖子又要遭殃了。
韦剑心的话声方歇,就见到老大和默儿从外头回来。
“丫头!”胖叔一见默儿,大叫一声就冲了过去,牵起默儿的手,一双小眼儿上上下下的审视她纤瘦的身子,嘴里担心地唠叨着,“丫头啊,你让胖叔担心死了。来来来,让胖叔瞧瞧,你一个人在外头没饿着吧?”
默儿任他抓着自己的手,淡淡笑了,摇摇头。
这些年来,他们一直对她恨好。黑船上的人对其他人来说是强盗恶鬼,但对她来说,却像是亲人朋友。她一直不敢和他们交心,不是因为他们是海盗,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