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颗剥得光溜溜的圆栗抵近,没来由的,韩宝魁黝黑的面皮底下忽地有些发热。他想驳她的话,说自个儿其实没多爱吃栗子,说即便是剥碎的栗肉,他也吃,他、他……怪了,怎么回事?还当真说不出口、驳不倒她?!
微焦的香味好诱人,钻进鼻腔、遁人心肺,他的嘴不受控制,直到嚼出满嘴香甜,绵软松滑的口感好教心里感动,意会过来时早来不及,他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原来,他真喜欢吃糖炒栗子?还得剥得漂漂亮亮的?
他心里的事,她没说,他竟也现下才察觉!
自四年前,他随师父在“丹枫渚”闭关过后,平时除修练内家气功,也开始练起“铁沙掌”这门外家硬气功。“丹枫老人”门下以内外兼修见长,前年他“铁沙掌”已有小成,一双手练得指节圆突,发功时两掌通红如血,后又练起“金钟罩”的功夫,寻常刀剑已伤不了他一身铜皮铁骨。如今,拿两只粗红大手运功炒着满镂石子和栗子,该说小事一桩、游刃有余呢,抑是杀鸡焉用牛刀、委屈他了?韩宝魁内心苦笑了笑,也不发话,继续逤逤逤地猛炒。
有桂元芳在场,气氛向来热络,何况还有陆家五个大小孩子。两个排行老大、老二的小姊姊常帮娘亲做家事、照顾弟妹,此时正挨在韩宝魁和桂元芳中间,一个剜出一粒粒生毛栗丢进镂里,一个则和桂元芳剥熟栗子给弟妹吃。
韩宝魁听着小师妹和陆家大嫂话家常、问着近来状况,他略偏头查看底下火势,刚回正上半身,一只细瘦臂膀举得老高横在面前,指尖同样捏着一粒大香栗,要他吃。是陆家老大,十岁不到的小姊姊。
他一愣,和小丫头大眼瞪小眼。
“我照着桂圆姊姊的法子剥的,很漂亮,没有碎碎的,十三爷吃。”
陆家大妞冲着他笑咧嘴,心无城府,眼睛眯成两弯儿。
他面庞略侧,目光下意识瞥向离自个儿仅半臂之距的桂元芳,后者的小脸蛋也对着他咧嘴,嘴角露出两点小梨涡,但不是心无城府,那双眼闪着星火,促狭地睨着他。
心头热,峻颊亦暗冒着热气,韩宝魁觉得自己真像铁镂里炒热的黑石子,也不晓得在不好意思什么。正欲张口,桂元芳已快他一步抢下大妞手里的栗子,猛地往他嘴里塞,并一把捣住,险些也掩掉他鼻息,还嘿嘿怪笑。
“大妞,睁眼瞧好啦!你十三爷喜欢人家这么喂东西,记住了!”
孩子们看得目瞪口呆。
韩宝魁在他们心目中总是不苟言笑,虽没到难以亲近的地步,也不太敢放肆去“亵玩”,不像桂元芳是天生孩子王,两下轻易就跟孩子搅和在一块儿,啥事都闹腾得出来。
这一方,韩宝魁好不容易咽下硕大栗子,双掌刚散功,尚留灼烫,因此他没敢用掌心碰她,铁臂当头一揽,把桂元芳的小脑袋瓜直接勾将过来,一副打算当场勒晕她的气势。
桂元芳也不手软,他勒她颈子,她两手立即捆抱他身躯,使了招二师哥教过的大锁拿功,手互抓两腕,大有要一举箍碎他胸骨的神气。若非此刻盘坐在地,她两腿准老实不客气地一并夹住他腰身,教他动弹不得。
“呜哇啊啊啊……”
“呜呜呜……哇啊啊……”
呃……完啦完啦!吓到孩子啦!
凄厉的啼哭一起,纠缠紧贴的两人顿时定住不敢稍动,四只眼睛同时望住缩在陆大嫂怀里的四妞和才满三岁的大小子,而其他三个较大的女孩儿也全挤在一块儿,瞪大眼望着他俩“厮杀”。
桂元芳脸白了白,两片唇忙扯得开开的,笑出一口洁牙,脆声嚷:“没事!没事、没事!桂圆姊姊和你们十三爷闹着玩的,咱俩相亲相爱,打是情、骂是爱,他勒我、我箍他,可他没真的勒我、我也没真的箍他,他舍不得使劲儿、我也没真的用力。他要真勒疼我,我会哭,响亮地哭,可我没哭,那就不疼,唉唉唉……别哭啊——”
胡乱地嚷出一长串后,她从男人的胳臂里抬起脸孔,原想求救,可一瞥见那张神情严肃又古怪的男性面庞,顿时醒悟过来——这年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救比求救实在得多!
“快笑!”脆音压沈。
不由得韩宝魁不笑,因姑娘家两只圆润指尖分别按住他嘴角,大刺刺地往上一提,硬是替他勾出一抹好滑稽的笑弧,还故意抖个不停,意图造成呵呵笑的颤动感。
“呵呵呵……”结果,是率先娱乐到陆家大嫂。
娘亲在笑,桂圆姊姊也笑,几双童稚的眼睛瞄着被摆弄出怪怪笑脸的十三爷,见他眼珠子黑黝黝,真没生气模样,这才安了心。
“桂圆姑娘和十三爷真逗,你们俩可真要好。”陆大嫂笑道。
师哥和师妹感情和睦,似乎是天经地义的事,桂元芳本没想太多,韩宝魁更没多想。两人相处多年,她时不时偷袭他、拿他喂招,可也不是真打、真踢,而他总是见招拆招,偶尔回敬几下,由着她玩闹,如同适才两人勒过来、箍过去,好玩罢了,再自然不过。但一听到陆大嫂的话、瞅见她眼中若有所知的笑意,不知怎地回事,像有两只小蚁分别爬上了他俩心窝。
他垂眸,她扬睫,四目相接,诡异的搔痒让桂元芳浑身一震,忙从那强壮的男性臂弯中坐直身躯。
见鬼了!她哪儿不对劲儿?脸颊竟敢给她冒热气?!
韩宝魁胸口亦莫名发痒,忍不住还抬起指搔了搔。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他假咳几声清清喉头,终对住陆大嫂问起此趟前来的真正目的。
“近日,‘湖庄’接到消息,说有几批河寇不按规矩行事、上岸打劫,扰了不少农家,这里有任何动静吗?”
知道要谈正经事,陆大嫂要大妞、二妞领着弟妹玩去,孩子们还从桂元芳那儿拿到一小袋甘草糖,这才兴高采烈地跑进小院外的林里玩耍。
陆大嫂道:“这儿偏僻些,倒还平静,可前天听孩子的爹提起,五里外的童家村被大火毁得干干净净,村民死伤可多了。听说是半夜来了一批恶人,不知底细的,见啥值钱的玩意儿便抢,还掳走人家闺女儿,唉唉,真是造孽啊!”说得脸都白了。
桂元芳忙按按她微颤的手,安抚笑道:“大嫂子别多想,童家村的事儿咱们也听说了,我大师哥已派人过去,总之那些坏蛋,‘湖庄’一个也不会放过。”
“这些年多得你们照顾,把大伙儿拉扯在一块儿,‘湖庄’的仁义,有谁不感念?桂圆姑娘和十三爷隔三岔五便过来瞧这儿的人家,见着你们,像吃下定心丸似的,有个依靠就踏实啦!”陆大嫂感念地叹道。
呵,定心丸。
听到这词,桂元芳微怔,随即搔搔额角,咧嘴一笑。
“湖庄”位在洞庭湖畔,二十余年前,是善于聚财的大师哥领着底下众师弟,为师父“丹枫老人”所建,离隐密的湖中沙洲“丹枫渚”相当近,仅需十几哩水路。虽如此,“丹枫老人”若云游四海返回,仍喜爱独自一个窝在渚上,“湖庄”的事从不插手,几个徒弟除兴头来时叫至渚上点拨一下武艺,其余时候全放牛吃草。
至于桂元芳,师父喊她上渚是为了陪他老人家玩,一老一小有时还连夜对赌,把渚上负责煮茶送食的两名小童也唤来,掷骰子赌大小、玩天九、打围城,实在没个师父和徒弟该有的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