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唏嘘:\"是我大意,中了死神的计谋。\"
斗篷人说:\"你与他辗转争斗这些年,最后仍是赢不了。\"
陶瓷问:\"你一早知道我会输?\"
斗篷人说:\"输赢其实不重要。我只知道,你迟早也会活得烦厌。就算给你留住青春的肉身,三百年后、五百年后你也一样会生无可恋。\"
陶瓷从满面皱纹中挤出微笑:\"最终,我也会回归于你。\"
斗篷人提醒她:\"当初,你答应以灵魂交换此生。\"
陶瓷问:\"我可有别的选择?\"
斗篷人告诉她:\"你有三个选择。\"
陶瓷幽默地笑:\"这么多!\"
斗篷人眼内的绿光也焕发笑意,他告诉她:\"一,你可以继续留在你现在的肉身中活下去,然而以你肉身的情况看来,你会行动不便,官感不明,形貌丑陋;二,你可以跟随死神上路,经历净化之后投向早已预定的下一生;三,你把灵魂交给我,由我处置。\"
陶瓷禁不住要赞许斗篷人:\"你一点也不邪恶,民主得很。\"
斗篷人安静伫立,没有回话。
陶瓷自顾自说:\"但当然,事到如今的三个选择,都不是好选择。\"
斗篷人的态度悠然:\"亿万年来,收归我们这边的魂魄多不胜数,我不需要威逼你做任何事。像你这一种我不介意给你选择。\"
陶瓷思量她应走哪条路。
斗篷人忽然这样说:\"死神该已教晓你前世今生的关联和意义。\"
陶瓷仰面大笑:\"哈哈哈!\"她的笑容恍如枯树的洞,\"你不是想说服我投向死神和下一生吧!\"
斗篷人说:\"要是你继续冥顽不灵,你在将来任何一生也有机会再遇上我。我不担心我们会没缘分。\"
陶瓷无法停止笑意:\"是因为你们的生意太好?抑或是我的灵魂没水平?\"
斗篷人坦言:\"受不了生命考验而自杀的人太多;作恶多端,连续多世没法改邪归正的人也多;穷凶极恶为世不容的人亦不少。你说得对,我们名下的灵魂数量惊人,根本不用诱使你加入。\"
陶瓷的可怖笑容仍在面上没驱散:\"要是我乖乖跟随死神投生,在那极其悲惨的来生中受不了,选择自杀,那么,我和你自然又重遇了。\"
\"这个当然。\"斗篷人说。
\"噢!你不争着得到我,令我感到自己没有价值。\"陶瓷在年老的脸上装出娇俏的表情。在斗篷人面前,她以为自己永远只有八岁。
她不会猜到,斗篷人会这样说:\"说真的,你并不如你自己想象般值钱。\"
从这刻开始,气氛逆转。陶瓷瞪大讶异的眼睛,听不惯这样不客气的话。
斗篷人坦白说:\"最上等的灵魂是那些久经锻炼的灵魂,他们从一生又一生的练习中变得高尚完美,他们把握每一生的学习机会,并且学习得出色无瑕。他们由苦痛、艰辛、困惑、绝境、快乐、胜利、得与失之中领略真正意义,他们没有浪费所度过的任何一生。\"
陶瓷愕然,没料到这种话会发自斗篷人的内心。
斗篷人的绿光眼睛内有笑意,他对她说:\"我也是神祇,自然具备神祇的知识,不过,我们这一派所负责的与另一派不同。我不介意把另一派不想要的那堆灵魂收纳门下。没什么的,各为其主。\"
陶瓷怯怯地问:\"你其实看不起我,对不对?\"
斗篷人不会骗她:\"怕死的灵魂比较低下。\"
陶瓷怔怔地望着斗篷人,无话可说。
~TheDoor~
死神从一段隧道走到另一段,在黑与白之间来来回回,却找不着陶瓷,她的灵魂逗留在一个非常隐蔽的空间。桑桑在其中一条隧道等待他,一碰面,死神焦虑的神情便把她吓了一跳。
死神说:\"再找不着陶瓷,她的魂魄便会完蛋!\"
桑桑跟随死神跑了两步然后无故停下来,死神回头,看见她一脸不情不愿。桑桑皱起眉、抿住嘴说:\"你还理会她的生死干嘛?我跟着你只为救陈济民。\"
死神对她说:\"我对她有责任,我是她的死神。\"他的眼神深邃坚定:\"我要带她上路。\"
桑桑问:\"陈济民在吗?\"
死神说:\"找到陶瓷便会找到陈济民。\"
桑桑想了想,才愿意再跟着他。死神知道桑桑不喜欢陶瓷,所以试图说些话来讨桑桑欢心:\"刚才你没看见,怜悯把陶瓷退化为百岁人瑞的情景,多精彩呀!\"
桑桑走在后头,平静地说:\"她变成人瑞你也一样爱她。\"
死神定了定神,避重就轻地说:\"我是她的死神,我对她有责任。\"
桑桑没再与他在同一话题上争持,不想自己太鄙视他。死神也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无人会明白他。
对陶瓷,已不是爱情,而是爱。那是由原谅、等待、盼望、耐性、责任、道义、了解、容忍组成的爱。死神期望陶瓷放下执迷,跟随他上路;死神原谅陶瓷一生中做过的蠢事错事,正如他原谅其他亡者一样;死神不能把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务丢下不顾;他对陶瓷有一个永远的责任;而且,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她活得狠绝凶猛、仓惶、着力、无情,全因为恐惧。恐惧最擅长把爱与快乐毁灭,恐惧是生命光辉的谋杀犯,对来生的恐惧,萦绕了她一生。
当然,桑桑不会尊重死神对陶瓷的爱。因为她未明白爱,只明了爱情。
死神沉着地在黑白隧道中穿梭,为了对陶瓷的责任而努力。他对她的责任,也使他更了解自己:他愿意为她倾尽全力,亦会愿意对他名下的所有亡灵尽力。
这一刻,死神才发现,自己那么爱负责任。陶瓷在斗篷人跟前无力地伏在地上,来生的故事巨细无遗地不断重现,凄苦堪怜的衰老眼睛受不住来生的悲凉,惟有长出大大小小的白点来自我保护。终于,她的双眼瞎了,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开来生的画面。曾经惊艳尘世的异色眸子最后落得如死鱼的眼核一样。死神和桑桑在隧道中来回奔跑,跑了许久许久,桑桑无法支持下去,在一段黑色隧道内双膝跪地,虚脱地呢喃:\"究竟阴阳交界的空间可以有多大?\"
死神走回头扶起她,说:\"当然比地球要大。\"
\"什么!\"桑桑差点昏过去。
死神也感彷徨。蓦地,有声音传来:\"啊呀——啊呀——\"
恍如万魂凄惶的号叫。
桑桑皱起眉,像头动物般四处张望。
\"啊呀——啊呀——\"声音忽近忽远,像愤怒的语言,也如悲怆的啼哭。
死神转身,找出声音的来源。在连绵的悲鸣中他扬起一边眉毛。这种鬼哭神号,他曾经领教过。
他一手拉起桑桑,向着声音跑去:\"他们就在那边!\"
斗篷内那双绿色眼睛明亮如日光:\"是时候选择。\"
陶瓷的灵魂颤抖地站起,仰视斗篷人说:\"恕我……不能投生……\"
说罢,她忍不住掩脸悲哭。
斗篷人问:\"你还有其余两项选择。\"
陶瓷拭去眼泪,发现自己已什么也看不见,前路只剩一团或明或暗的影。她凄酸地说:\"我亦不能以此残躯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