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了假设性的语气,他抛弃身分和一切不切实际的考虑,他只想要她抬头与他平等地看着对方。
他可知,以他的身分而言,这是很卑微的道歉?福气知道要一个主子向仆人道歉,是件不容易的事。可是他说得那样字字肺腑,让她不得不相信。然而她还是很受伤,不想面对刚刚承认了自己说谎的他。可是、可是……他是隐秀!
“你真的……字隐秀吗?”她苦涩地问。
他忧虑地看着她。“如假包换。我是七皇子珐玉,字隐秀。”
福气微微吁了口气。难怪她总觉得叫他黄梨江时,感觉不很对劲;而叫他隐秀时,感觉就对了。
“福气,可以请你站起来了吗?”他几乎想恳求她了。从刚才听见她的声音到现在,她都还没抬起头看他一眼过。半年余未见,他想见她,面对面的。
可她却说:“不行。我没办法。”
隐秀面露苦笑。“你真的不能原谅我一回?”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还是生平头一遭。
“不是啦。”福气猛然摇头,知道他误会了。“是因为我——”为了避免误会加深,她努力地想从地上爬起来。可、可是……呜,她爬不起来啦!不是因为不想,而是因为——“我的脚麻了。”
挣扎而起,她两腿发麻踉跄跌出。
隐秀忙张开双臂稳稳扶住她。
双手、双眼接触的刹那,他知道他没做错。
他喜欢他们之间能够平等对待的感觉,他不要她跟他之间有主仆的分野。
认知的当下,他已然心折。
“我得说我真的很抱歉。福气,原谅我好吗?”
福气倚在他只着单衣的单薄胸怀里,还来不及回应他的请求,她已惊喘出声。“你瘦了好多,你真的病了!”语气十分地担忧。
“是啊,我确实是病了。”隐秀扶她站好后,脸上已冒出冷汗。
福气连忙搀扶他回到床边,让他稳稳地坐下。“你,笨蛋笨蛋、笨蛋啊!”一时间,忘了主仆的分际,她焦虑地骂道。
隐秀只是挑起眉,淡淡地笑着。看她为他忙碌,殷勤照料,她原谅他了?
“还笑!”太多的情绪使福气忍不住爆发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欺骗人很过分?还有,你笑起来真是难看透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笑得这样难看的人。你、你让我……失望透顶!什么濯濯春月柳嘛……”越想越觉得好笑。到底,这人就只是隐秀而已啊。
见他不吭声,只是微笑地看着她发火,福气突然间没了火气。
他瘦了。
他病了。
他就是那个七岁时丧母的七皇子。传闻三公主与七皇子失和,正是因为当年那桩宫廷惨案,内情则不详。
他笑起来好难看。
还有件重要的事……他是个主子,而她只是一名卑微的小宫女。
他们之间天差地远。
呜……最后的这项事实,使她忍不住哭了出来。“惨了,我以后该怎么面对你……”纯真的心因此而焦虑。
隐秀淡淡一笑,低声问:“福气,这半年多来,你想念我吗?”仿佛想寻得一个承诺或保证。
福气站在床沿,边哭边点头。
隐秀再度微笑,拉她坐在床沿,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痕。“那么我还是我,我是你认识的那个隐秀啊。还有,我也很想念你。”
福气突然止住了泪意,讶异地看着他。“你想念我?”
“我想念你,以及我寄放在你身上的秘密。”他一直很想知道,她何时会将秘密说出去。
可福气只是点点头,很务实地说:“那个秘密……我没有说出去,还没有。”
他看着她,眼神舍不得一瞬。“我知道。因为你看起来都没有变。告诉我,福气,你还常迷路吗?”
福气的脸突然烧红起来。“我、我才没有常迷路。”
隐秀有点讶异。“我不是给了你一份禁苑图?”
福气脸红得更加厉害。“喔,那图……我好好地收着呢。”顾左右而言它,脸也转到一边去。
隐秀觉得她脸红得很可疑。“福气,你告诉我,夏晖宫是在云芦宫的东边或西边?”
福气整个人如遭电殛。“是……西边?”随便猜一个好了,千万别承认……
“呵。”隐秀突然笑出声。
福气猛地转过脸来。“你笑什么?”
“是东边。”他抚上她细致的脸颊。“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迷路了。”福气根本不是记不得路,而是分不清楚东西南北的方向。
“我、我没有、才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你入宫还不满一年,要认得路,委实困难了点。”他替她找台阶下。
福气非常用力地点着头,附和他的话。
隐秀觉得好笑,又笑了出来。没留意到自己是虚伪的,或是发自真心地想笑。
“等一会儿有办法自己回云芦宫去吗?”
福气正要点头说“当然”的时候,在隐秀洞悉的眼光下,讪讪地收回了话。“嗯……唔……”支吾起来。
隐秀慵懒地斜坐在床上。“还是……你干脆别回去,留在我这边,怎么样?”
既然芦芳都知道了,那么他也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也许他可以将福气留下来。反正她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他也不想再有所隐瞒。
“不行!”福气猛然摇头。“我不能留在这里。”
隐秀拧起眉,语气转为危险地笑笑询问:“哦,为什么不能?”
“因为、因为……”福气看着隐秀,突然忘记了为何不能留在他身边的理由。
他只淡淡问了一句:“你不想留在我身边吗?”
他可以照顾她,使她不受人指使欺负;他想要她留在他身边,想就这么自私一回,让她进驻他寂寥的生命,不想要考虑以后的事,只想要现在的快乐。
福气能使他感到快乐。回宫这几日,他一直闷闷不乐,和人虚与委蛇,直到她出现在他面前,他才想起原来他不是个假人,而是一个有着真实情感的人。
而且他信任她,无由地想信任她。自七岁那年,母亲辞世之后,他就不再信任任何人,直到现在……只有福气……
看着隐秀那张已然熟悉的俊容,福气有点犯傻地摇了摇头。“没有、不、但是……我不能……我想……”吞吐的语句里,有着难言的隐忧。
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得像是吞了苦瓜,脸都皱起来了。隐秀很专注地看着她表情的变化。她在忧心什么?
有一瞬间,福气想答应,她想留在他身边。可是理智的那一面提醒她,她当宫女的日子有限,总有一天,她会进入彤笔阁里成为一代女史,届时她该用什么理由离开他?
她的表情已经清楚地表明了她的想法。
“别敷衍我,福气丫头。”隐秀说:“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能留在我身边?”他想要知道自己被拒绝的理由。召唤着过去的记忆,他记起他也曾经被她拒绝过好几次。一个小小宫女怎能有那样的决心拒绝那些太好的提议?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福气顿时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冲动地,她不顾尊卑地伸手遮住他那似足以洞悉一切的深眸。
隐秀没有一双碧色的眸子,但那对墨色的眼眸却幽深得有如两潭清澈的黄泉之水,仿佛能映照出世事的真相。
她不能被看穿。她也不想对他说谎。
他是隐秀。她不愿意骗他。
她遮住他的双眸。“别问,隐秀,别问。”
覆在他眼皮上的掌心传来温热的少女气息,隐秀大可以拿开她的手,坚持她说出答案。然而,也许是因为自她掌心传来的微微颤抖,生平第一回,他容许另一个人遮住他足以洞悉一切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