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封无极眼前一片黑。
他从小到大,一直在杀人,她居然要他从此停手?
“你其实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大家都误解你了,我知道的。”
不,她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她想像的那种人!
“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一定会努力活下来,很努力很努力,所以你别生气了好吗?”
他当然要生气!
气这贼老天,气这世间的不公,气阎罗王看走了眼,明明该勾走的是他的魂──他早就该死了,不该活到今日,不该的……
“无极?”她颤声唤他,嗓音好微弱,宛似随时会随风而逝。
他喉咙掐住,眼眸热热地滚着什么,好不容易,才寻到说话的声音。“你答应我,会努力活着?”
“嗯,我……答应。”
“那我也答应你。”他哑着嗓,伸手抚摸她脸颊。“菲菲,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黯然,说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话。
他们都在说谎,说着安慰对方的谎,谁都知道对方在说谎,谁也都明白对方知道自己在说谎。
但这谎言,不得不说,因为现实,太残酷──
***
“已经三天三夜了。”冷枫叹息。
“嗯。”曹开朗低声应道,透过虚掩的窗扉,窥视房内的动静。
他可怜的女儿依然时醒时睡,昏昏沉沈,而一脸憔悴的封无极也依然坐在床畔守护着,须臾不离。
“这三日来他不曾合过眼,一直照顾着菲菲,看来他真的很爱我们女儿。”
“菲菲也很爱他啊!”冷枫又是一声长叹。
两人彼此对望,不约而同都回想起前日封无极教训他们的话──
“再如何相爱的情侣,都不一定能相守到老,而你们俩明明有这机会,却因为一点小误会闹到分离二十年!你们闹够了没?不觉得自己太无聊吗?若是我跟菲菲能有二十手──不,二十天也行,我都会──”
当时,他没再说下去,喉咙像堵住了,困难地咕哝着。
但他不说,两人也能明白他彻骨的痛。
“他说的很对。”冷枫哑声低语。“我们俩确实太任性了。”
曹开朗注视她泛红的眼眸,心如椎刺,不觉伸出手,轻轻握她肩膀。
她哽咽着,默默垂泪,许久,才勉强振作,捧着人参药碗,送进房里。
“这碗汤药,菲菲醒来时,你喂她喝吧!”她交代封无极。
他默然点头,双目黯淡,毫无神采。
冷枫心弦一扯。“你自己也多保重,别累坏了,否则菲菲会难过的。”
温柔的劝告似乎很令他震撼,哑然瞠视她。
这年轻人,怕是很少受到别人关心吧?
一念及此,冷枫怅然摇首,静悄悄地离开,带上房门。
封无极站起身,怔怔地目送她──她是菲菲的娘,她深深地疼爱着自己的女儿,她会耐性地为自己的女儿,梳顺一头秀发。
难怪她舍不得将菲菲交给他这样的男人,他的确配不上……
封无极怔忡着,忽地,床上传来细微的声响,他倏然凛神。
“无极。”月姬轻轻呼唤着他,一醒来,便想找他。
“我在这儿。”他深呼吸,压抑着胸臆又是狂喜又是惊惧的浪潮,端起汤药,扶着她靠坐在自己怀里。“先喝点药。”
“嗯。”
她将苍白的唇触上碗缘,却无力地接不住送进嘴里的汤药,封无极眼见汤药大半都流出来,心弦一紧,索性自己喝一大口,然后吻住她的唇,一点一滴地哺喂。
他慢慢地、悠悠地吻着她,喂给她的是汤药,也是自己的真心。
月姬眼眸一酸,忽然觉得想哭,她强忍住,喝完半碗汤药后,伸出手,颤颤地抚上他脸颊。
“你今天没戴面具?”
他一震,这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忘了戴上一向不离身的面具,他猛然扣住月姬手腕,不让她碰触自己。
但太迟了,方才他喂药时曾与她面颊相贴,她一定早就感觉到他脸上的伤痕有多粗砺可怕。
“你……我让你受惊了吗?”
虽然她看不见,但她比任何人都还敏锐,她会如何想像他残缺的半边脸?
他咬牙,懊恼地别过头。
“别这样。”她感受到他的自惭形秽,浅浅地扬起一抹笑。“我不怕的,让我感觉你,好吗?”
说着,她主动凑上自己的颊,贴住他受伤的那半边。
他不觉颤栗,她柔嫩的肌肤怎能与他如此亲匿厮磨?
“这是……让火给灼伤的吧?”她宛如亲眼目睹,眉宇蒙上淡淡的哀伤。“一定很痛吧,现在还痛吗?”
“早就没知觉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答腔,黑眸瞠视着,仿佛凝望着久远以前的过去,许久,他才沙哑地扬声。“你还记得那个去抢婚的姑娘吗?”
“你说红莲姑娘?”
“她其实便是我师父的亲生女儿,而我娘便是她的师父。”
“你认识她?”她讶异。
“不算认识,只是知道而已。”他语气空洞。“我十六岁那年,从我师父那儿得知他们俩交换儿女的真相,一时气不过,主动前去找我娘谈判。我要她放了那个女孩,她不肯,还说她就是要跟我师父比一比,看谁调教出的兵器更厉害。”
月姬身子一颤。“你娘……真的那么说?”
他点头,抹去脸上所有神情。“后来我忽然便发狂了,一剑杀了她。”
她震惊。“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他自嘲地撇唇。“我亲手弑母,连我的师父也是死在我手上。”
杀师弑母!这就是他不为人所知的过去吗?
月姬屏住气息,想像他这些年来是如何隐忍着这样的痛苦,不禁心如刀割。
怪不得他会老是作恶梦了……
“我娘临死以前,交代红莲一件最后的任务,要她杀了风云庄所有的人。”
“你是指当年风云庄的灭门惨案吗?原来是红莲姑娘下的手?”
“是我杀的。”他冷然道。“她见到她师父死于非命,早就吓得不知所措了,是我替她完成了这最后一件任务。”
月姬怅然。虽然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在木然地叙述这些过去时,心口其实淌着血。
“那天,火烧得好旺……”他幽幽地继续说道。“所有人都死了,没一个活着,我想最该死的人就是我,被火烧死也很好,够痛快……我在火场里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火星烫伤了我的脸,可不知怎地,我就是死不了,我想死,却死不了!”
他忽地紧紧拥住她,紧紧地,嘶哑的嗓音含恨、含怨,还有一股说不出的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活下来,但,她懂。
因为每个人都有求生本能,因为人真正渴望的是生,不是死。
虽然,他是那么地憎厌一切,憎厌自己……
“所以你之前才会跟我说,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对吗?”她侧过唇,温柔地吻他,吻他受伤的半边脸,吻他从不曾真正痊愈的心。
他感受到那落上脸的点点温柔,震颤不已。“我该死的,菲菲。”
“不,我很高兴你活着,不然我便没这机会认识你了。”说着,她又缠绵地亲他的唇。
他喉头发酸。“你识得我,是不幸。”
“是最大的幸福,真的,我很幸福。”她在他耳畔低语。“我只恨不能更多爱你一些,多为你做些事。无极,我还没听你真心笑过呢,我好想听……”
他全身紧绷,将她柔弱的身子,呵护在自己怀里。“我会笑的,等你好起来,我便会笑。”
也就是说,她这辈子是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