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猜测余恨知都把那些假画运往何处,一面将桌面上的卷轴一捆一捆放到架子上,上官云中只希望余恨知赶快出现,就算要重裱也需要他的意见,她不能擅自作主。
隔壁人家养的画眉鸟,在夏季的午后吱吱叫个不停,为这寂静的胡同增添不少风情。
就在一片鸟语花香之中,余恨知悄悄地走进水云斋,赫然出现的人影,差点没把上官云中吓死。
“你来了,余公子。”她用手按了一下胸口压压惊,每回他出现总要先敲锣打鼓昭告天下,就怕人家不知道,现在突然间变得这么低调,一时间还真不习惯呢!
“嗯。”余恨知点点头,失意全写在眼底。
上官云中注意到他的眼眶发黑,似乎没睡好。
余恨知是没睡好,他昨儿个晚上独自喝了一晚的闷酒睡到晌午才醒,这会儿还头昏昏、脑沉沉,没有完全清醒呢!
上官云中看他两手下意识地揉太阳穴,二话不说帮他倒了一怀茶。
余恨知有些意外接过茶水,看着上官云中,只见她淡淡的微笑,轻轻说声。
“不是多好的茶叶,还请你多包涵。”
“不,有茶喝已经很好了,谢谢你。”他来水云斋打扰不下十回,还是头一次喝到她亲手奉的茶,自是特别感动。
上官云中默默打量余恨知品茶的侧影,心中对他的同情又多了一分,他昨天应该一整夜都没睡吧!
“你把那些字画,都载去了哪里?”她再也忍不住好奇,直接问余恨知。
“都拿去烧了。”余恨知尴尬地回道。“反正都是些假货,留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可是,那不是你花了很多银两才买到的字画,就这么一把火烧掉,不是很可惜吗?”等于在烧钱。
“一点都不可惜。”余恨知的语气中有着浓浓的自嘲。“留着那些字画,只会提醒自己有多愚蠢、有多么容易相信人,反而更难过。”
“怎么回事?”他的表情看起来好落寞,教人不由心生同情。
“没什么,只是被信任的人骗子而已。”余恨知摇头苦笑。“我把总管解雇了,从此以后,我的身边再也没有狗头军师教我该买哪幅字、哪幅画,也算是可喜可贺。”
从余恨知的话里,上官云中得知他被总管骗了,总管利用余恨知对他的信任狠狠敲诈他,骗他买下一堆不值钱的假字画,而且跟不肖的裱画店勾结,扒他两层皮。
这是个令人心痛的结局,当初在判定字画的真假时,并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成如此,只能说是误打误撞,意外揪出犯人。
上官云中很想说些什么话安慰余恨知但又说不出口,到底这是个人的私事,不好深入追问,怕会触碰到他心里的伤疤。
“你留下的画如果要重裱,恐怕得费一番工夫,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才能决定怎么做。”
结果她还是碰触到伤口,余恨知的笑容更嘲讽了。
“我还能有什么意见?我根本什么也不懂!”只懂得付钱。
“既然不懂,干嘛买这么多字画?”她也不懂,对她来说这根本不可思议,而且觉得好笑。
“我也不知道自己买这么多字画做什么。”余恨知干笑。“不是很明白……”
说到最后,他的眼神又放空,表情又茫然,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者说是又回到八年前获得第一幅“名画”的当头,那般兴奋不知所以然。
“你府里不是还有很多字画吗,你打算怎么处理?”她能明白他为什么买下这么多字画,整个大明国都热中收藏,其中以古书法名画为第一,石刻次之,三代之鼎彝尊叠又次之,汉玉杯块之类再次之,所有富贵之家都会收藏古字画,他既名列京城五霸,当然也不能免俗,定要收藏。
“没错,我府里还有很多字画,是得好好处理一下……”他茫茫然地望着上官云中,灵机一动。“上官姑娘,你能不能帮忙处理?”
余恨知把主意打到上官云中身上,又吓了她一跳。
“你要我帮忙处理?”她小嘴微张,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
“是。”他不想再去麻烦闵斯珣或任何人,太难堪了,他丢不起这个脸。
“可是,我的店面很小,恐怕放不下全部字画。”他曾说过还有一库房的字画待裱,昨天运来的几口箱子已经塞得她这家小店不得动弹,若全部载来还得了,肯定得排到店外,收拾也麻烦。
“所以在下才想请上官姑娘到寒舍帮忙区分真假,八年来总管也介绍我买了不少字画和书籍,我怕那些字画书籍全是假的,所以无论如何还得请上官姑娘帮忙鉴定才行。”字画还好办,顶多就占一座库房。但书籍可就难处理了,几万册的藏书,光装箱就得出动所有家仆,况且是运送?
经余恨知这么一提,上官云中才想起他那座平地而起的藏书阁,巨大得跟座城门一样,分了好几层。
“你到底收藏了多少书?”以他连字画都是一车一车买的性格,肯定不少。
“三万五千多册,还在继续增加之中。”糟糕,不久前总管才帮他买进的那两百册藏书,该不会也是假的吧,他是不是又被骗了?
果不其然,余恨知的收藏极为吓人,随便一开口就是以万计算,听得她这个只有几百本藏书的小老百姓,不免张大眼睛。
坦白说,比起字画来,她更懂得鉴定古书,在尚未搬到京城之前,她家在苏州就是从事刻书业,是当地有名的刻书坊,因为发生一些事故,她和哥哥搬到京城以后改做裱画业,从此绝口不提往事。只有少数几人知道她的过去,而这些人的口风都紧得很,她也不必担心,唯一教人不放心的是莲儿那张大嘴巴,但经过这次教训以后,她也收敛不少,不敢再乱说话,反倒是上官云中自己忍不住好奇,想一窥究竟。
普天之下,最大的藏书阁应当属鄞县的“天一书阁”,阁分两层,上层不分间,通为一楹,阁前还挖了个水池名为“天一池”,为的就是防止火灾。历代以来的藏书家,为了保存书籍,无所不用其极,就怕丢书或毁书。这些藏书阁,没有关系进不去,主人也不对外开放,如今有机会进到京城最大的藏书阁,说她不兴奋是骗人的,余恨知确实引起她的好奇。
余恨知草包归草包,洞察人心的功夫倒是一把罩,十分懂得把握机会。
“拜托你了,上官姑娘,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忙。”他并且懂得适时低头,利用上官云中的同情心,达到目的。
上官云中不是傻子,他存什么坏心眼她也十分明白,他八成是想藉此机会亲近她,博得她的好感,最终目的还是想说服她卖云中书,这才是他装可怜的主因。
“好吧,我答应你。”顶多大家来打太极拳,论拳法她也不输人,有信心能够打赢。
“我对你有些什么书也感到好奇,顺便去瞧瞧好了。”几万册的藏书,总会有几部书是值得一看的吧?总不会这么倒楣,通通都被骗。
上官云中的回答令余恨知喜出望外,贝齿频露。
说实在话,他笑起来真的挺好看,很吸引人。
不过她同时也很想请他换件袍子,他今天又穿一身花绿来,闪闪亮亮好像孔雀。
“上官姑娘,小的奉命来接你进府了,请上轿。”
次日,铺子刚开门不久,余家的轿子便出现在水云斋的店门口,欲迎接上官云中入府鉴定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