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轩辕卫打算自个儿面对所有朝他而来的众生时,晴空老实地说出他在失去保护后的下场。
“倘若,在您没有了鬼后所提供的蔽护之后,我想,只要我离开了您的身边,不需半个时辰,您定当会被魔类或是妖怪给生吞活剥。”
淅沥沥的雨声,不停歇地在屋顶上跳跃着,听来,很像是嘲讽,也很像是两滴落在古筝上的轻妙乐音。可这些,在轩辕卫的耳里听来,却觉得不仅仅是嘲讽而已,那里头,还包括了晴空下棋时专注的脸庞,一室的茶香,和那义无反顾的守护……
当不远处的一处小水塘,因只雨蛙点足跃过塘面留下了阵阵涟漪时,他觉得,好像也有种不知该如何解释的坚持,也像那塘里的水一般被踩碎了留下一道道的涟漪。
趁着轩辕卫深陷棋局无法抽身,已经日日来此三年有余,奉命耗也得同他耗上的晴空,自动自发地替他注意起烹茶的炉火,原本奄奄一熄的炉火,在他的照应下,奄奄摇曳的火苗,又开始在炉中袅袅漫舞。
“大人,这局棋您是输定了。”等了他老半天后,却始终都等不到他下子,不想浪费时间的晴空,不禁先行开口杜绝他那老是在大势已去时,却还想要反败为胜的心思。
不得不认输的轩辕卫,满面不甘心的叶子之后,老脸朝他一扬。 “倘若我告诉你,今日我还是不想死呢?”晴空一脸无所谓, “那么我明白再来。” “若我明日继续在这人世赖着不走呢?”他以为五指不断敲着桌面,末了,一掌拍在棋盘之上。
“大人既已这么说了,日后,我岂有不继续奉陪的道理?”早就对他这输不起的性子习以为常,晴空仍是不为所动。
轩辕卫一手指向他的鼻尖, “哪怕你韧性十足,硬是在这陪我陪上三年或者三十年,我仍是会告诉你,我不愿走,你又该怎么办?
“那么我就在三十年后再来迎接您。”没差,反正他有的是耐心。他愈说嗓门愈大, “若我三十年后仍是不死呢?”
“那我就再等三十年。”神态自若的晴空,边说边为他斟上一碗煮好的热茶。这小子还当真想再同他耗上三十年? “你难道没别的正事可做?”怎么也想不通的轩辕卫,好奇地盯着他那等、永远都闲适泰然的模样。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睛空淡声轻应,顺手将搁了很久的茶碗推至他面前, “请用,茶都快凉了。”他手边的正事加起来约莫数百条,可鬼后既然连他都请来借将了,那代表鬼后是真的很想请轩辕卫定居于鬼界之中,因此即使他再忙,他也还是得每日抽出点时间,好来陪陪这位鬼后钦定的未来鬼界红臣。
徐徐呷了口热茶后,心火早就跑得无影无踪的轩辕卫,一手撑着面颊,音调有些落寞地问。
“你可知,我为何不愿随你共赴黄泉?”
“因您对这人间尚有遗憾,或是仍有眷恋?”早就看过无数例子的晴空,想也不想的应道。
“或许吧。”他轻捻着白须,两眼直瞧着桌案上错纵复杂的棋局, “不过,这几日,我一直在思索件事。”
“何事?”他拉回目光,感叹地看向外头的天际。 “来这人世一遭,我这一生,过得可有意义?”常人言,人生如棋,可手中棋局易解,来人世走一遭却不是那么简单。
因他的话,晴空那素来平静无波的灰眸动了动,他微微抬首,看着老人不知是自省还是懊悔没好好把握时光的模样,半晌,他音调有些沙哑地道。
“并不是每个人在走至生命尽头时,都能够得到那个答案的。”是谁说,一死之后,事事就可了之的?
“我知道。”不然他干嘛这般赖活着?
“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他有什么放不下的?
老实说细细回顾了自个儿的一生后,轩辕卫也不知,汲汲营营一辈子了,在抛下了官职与责任后,无事一身轻的他,究竟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可一直赖活在人间里这么多年后,他总认为只要再让他待久一点,那他,定能找出他执意孤单地留在这世上的理由。
他……还不想那么快、也不想那么寂寞的一人独自走向黄泉的尽处……在他俩的无言中外头的雨势慢慢地停了,而充斥着茶香的茶棚中一股浅浅的药香,则悄悄自晴空的身上逸出来。
“那是什么味道?”嗅着那等说不出口的怀念香味,轩辕卫不禁左右打量着晴空。
“当归。”他慢条斯理自怀中掏出一袋泛着药香的纸袋, “出门前,有人托我买的。”
“当归当归……”轩辕卫沉吟了一会儿,一双黄浊的眼眸中静盛着了然, “早当归去是吧?”
晴空并没有在意他在嘴边喃念些什么,他望了望外头早就已停的细雨,和那愈来愈暗的天色一如以往地先灭了炉火后,拿起外衣披在老人的身上。
他扬起一手, “天晚了,我送大人一程吧,请。”
下过雨的小径,有些泥泞,轩辕卫看着走在前头的晴空,脚下的靴子时而泥足深陷,时而在柔软的草地上踩过,领着后头的他一路走过不沾尘泥片点。当前头的晴空身上绿色的衫子染上数颗溅起的泥花时,轩辕卫这才明白了晴空那不开口的尊敬与温柔,嗅着他身上随风散发出的阵阵当归香味,他有些动摇。
仰首看向天际,眼下,暮色已十分,烟霞转眼便过,将天色与山色染成一片暧昧的颜色。以往他常在想,在他走后,他是否能为这人间留下任何东西,或是任何痕迹?
抑或者,他与那些迷惘子十丈红尘的人们一般,皆是枉来人世一遭?可现在他却纳闷着,为何他非得顽固地僵守在生死的边缘,就只是为了一份固执?他真有必要去图个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吗?
其实,对他来说,能够留下什么都无所谓,哪怕是一个远去的身影、心头上的一抹痕迹、湖面上脚尖轻踏过的一朵涟漪、或仅是秋风中遭吹离枝的黄叶……他想,他这等不想被遗忘的心情,这世上谁也没法明白吧?
“大人?”走在前头的晴空,在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时,忙转过身走向没有跟上的他。
晚风轻轻吹扬起轩辕卫银白色的发丝,时而飞掠过他的眼帘,他没有回眸,只是一壁将目光望向天际最远的尽处。
“你觉得,在我走后,这世上会有人想念我吗?就算三、五年过去,日后,还会有人记得我这张老胎生得是哈样吗?”什么都没留下也无所谓,他只是在想,当他转身离去后,他是否能带着世人的怀念与他一道离开,而不是凄清地上路。
“这还需问?”晴空有些没好气, “大人,您该担心的是,就算再过三百年,您的这副尊容,我究竟有没有法子可忘掉才是。”
不在意料中的答案,在他的心底引起一片震荡,当风波止定之时,轩辕卫收回远望的目光,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好笑地捻着胡须。
“鬼后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交上你这位朋友?”
他一脸招摇, “她走运。”
“那我有空,可得好好会她一会了。”轩辕卫含笑地颔首,而后东张西望地看着四下, “小子,黄泉之路该往哪走?”
“大人?”晴空愕然地看着这个性格执拗的老人,全然不明白他怎会突地改变他坚持了三十年的固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