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自己戴着腕表的大手,抬到她眼前,等着下文。
“啊,对,就是这种表。”她接过他的巨掌,仔细研究。“不是电子的数字表,那根本没有什么思考层次。看,这上面的数字和指针的移动,是看得见的空间。时间是抽象的、看不见的四度空间,钟表却把它用具象的、看得见的三度空间呈现出来,这不是很奇妙吗?”
蓦然,她从沉思的自言自语中醒过来,不自在地还回他的手,左右为难。
她跟他讲这些干嘛?她这一路上受到的冷嘲热讽还不够?
算了,随他笑吧。地再也下会眼他多说一个宇约……
“你如果喜欢钟表,应该去过巴塞尔。”他垂眸淡淡把玩腕上极品。
“没有,我只是对机械表本身感兴趣,但还不到收藏家的程度。”巴塞尔表展那种层次的奢豪,与她无开。“如果真要去巴塞尔,我还宁可到百达翡丽的博物馆走走。”
便宜又有收获。
“你会负担不起?”
“不是负担不负担得起的问题,而是……”猛然间,温吞变为警觉。
他为什么会认为她负担得起?
“你的个人资料,上网查很容易。”他着迷地赏析自己腕上的飞行陀飞轮表面,呈现出德系表款的严谨及日尔曼的民族性。“你们太庆集团的叔叔伯伯太伟大,小辈们个个都被压得死死的,看不出作为。是只有你这么没出息,还是你这一辈的接班人统统都这样?”
他查过她的背景了,她对他却仍一无所知。虽然家里的背景被他知道了又不会怎样,她还是有说不出的不舒服。
“太庆集团这几年跨足电子业,结果好像始终都不怎么样。鸿海大军压境之下,你们的毛利率一直很低,订单也不稳定,继续投资也只是在烧钱。所以你才这么清心寡欲吗?”
“那是……我三叔的投资,已经跟家里的制造本业切割开来了。”与她毫无关系。
“分家了。”
“不是,只是把本业和电子业切割开来,让三叔可以放手发挥,不用受家族争议的牵制。”
他还以冷笑,垂眸把玩名表。
好讨厌他这种态度。可是……家里的官方说法好像也只能麻醉自己人而已,外界从没把它当回事。认定是分家了,就是分家。
她也真是笨,干嘛顺着他的话有问必答?
“你的钱被管得很紧,所以洁儿一提出米兰一周任你玩的免费行程,你就心动了?”
“我没有那么寒酸!我是因为——”
他挑衅的眼眸点醒了她,即时收口。
讲那些做什么?而且,连她自己都不太想记得的事,何必招供,让他讥诮?
“你是洁儿的幸运娃娃吗?”
“不是。”她深陷庞大座椅内,自己对自己生闷气。
幸运娃娃,是洁儿那挂千金帮在美国读书时最爱玩的游戏。她们喜欢将漂亮可爱的女孩收为自己的小跟班、小宠物、洋娃娃之类的,互相分享或较劲,或经营她们自以为神秘的某种小秘密。
“你看来就像是洁儿最得意的收藏。”
“你的推论很可笑。”她甚至不屑去笑。
“你没发觉洁儿的脸动过手脚?”
迪琪一怔,不解地望向他。而他,正堂而皇之地大胆审析她的脸庞。眼睛、鼻子、双唇、下巴,细细打量。
“她的脸应该曾参考你的型微调过。”非常高明的微调,让人看不出有整形手术翻修过的痕迹,反倒细腻地略作处理,仿佛不知不觉中、自然而然地逐渐美丽。
“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妹很讨厌她。”
她愣愣眨巴大眼,听不懂这其中的关联。
“我也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女生的心态,愈是看不顺眼的人,就愈是在意、关注得不得了,再把自己观察到的细节,尖酸刻薄地一样一样批个体无完肤。明明没什么交情,却好像连对方的影子都深恶痛绝似的。”
她尴尬地保持沉默,无言以对。他说的虽然没错,但是……
“我想,你妹妹之所以对洁儿反感,应该是因为你的关系。”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就狠狠看某个人不顺眼。
“我很确定我妹没有恋兄情结。”无聊到去吃洁儿的飞醋。
“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当她心中崇拜的英雄遭人耍弄的话,她很有可能为了维护那个英雄形象,就把情绪的矛头指到对方身上。”
他淡漠瞥睨身畔感慨的小人儿。“我以为你念的是金融。”
“我是,而且闲着没事干的时候,还会客串江湖郎中或心理医生,帮人算算命或看看病。”不必等他嘲讽了,她可以自己来。
他好笑,却本能性地压制成不动声色。
他从不喜欢跟人谈,但要更深地探测她,就得谈他自己。因为她心思虽然灵巧细腻,却不够精明,容易哄骗。
“对洁儿反感的不止我妹,阿道夫也很不爽,他的反感就跟英雄崇拜无关。”
阿道夫也讨厌洁儿?
“他才跟我抱怨,每次只要洁儿一来电,我们就有事情被搞砸了。”
“为什么?”
他散漫地迟迟不回答,吊着她的心七上八下。
“她找人帮忙,从不问人当时忙不忙。只要她开口就要人一定得优先处理,打乱别人原有的时间表,却毫无歉意。这如果只是偶一为之也就罢了,但她每次都这样,惹得阿道夫都忍无可忍。”
“你可以跟洁儿说明——”
“不是我说不说的问题,而是她听不听。”
“这也是你当初跟她分手的原因吗?”
他还以一记冷瞪。“我跟她分手?”
她的心瑟缩一抽,后悔自己坦然出口的笨问题。她不是故意要问,也劝过自己好多次别老想着这件事,哪知嘴巴会突然失控,问了不该问的事、听到不想听的答复。
他至今都没跟洁儿分手。
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只是小俩口在闹别扭。
所以,他和她在卢加诺的那一夜,纯属廉价而低俗的意外……
“根本没有交往过,哪来的分手。”
没头没脑的一句,怔住她无限下坠的失落感,被陡然悬在半空。
他和洁儿没有交往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明明彼此很熟,可能连彼此的身体也很熟,他却说根本没有交往过。他指的是哪一种交往?是谁和谁交往?
主词的对象不明,动词的定义不明,中文的暧昧模糊,乱了她的心。
她、她不是在妄想他们之间的可能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得搞清楚这事不可。
“你指的是——”
“该准备下车了。”
再一次地,他提了东西就走,把她抛在身后。
她又开始苦苦追赶的奔波,从火车上追到火车下,从河的此岸追到彼岸,从大街追往小巷。他的体贴,只在于替她拿着整套西装站在远方,给她一副催促的回眸,指引她重重迷宫中的前路。
这到底在赶什么?
如果是赶飞往台北的班机,她就算磨破了脚皮也甘愿。可是他们现在要往哪里去?还要待多久?还要奔波到什么地方去才回得了家?
“我们尽量往偏僻的地方走,避开布达佩斯附近的醒目景点。”他踱着大步疾l仃,在黄昏的古街中穿梭。“但是也不会离车站太远,在三十分钟之内的脚程,找平价旅舍住宿。这样随时都可以看情况动身,折回维也纳,飞往台北。”
蓦然回首,她遥遥落在他之后,急喘不休。
他只能再度停下脚步感叹,又忘了控制自己习惯与时间赛跑的独行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