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池面平静时,反映的人影又变了,这回变成一个风华绝艳、婀娜多情的年轻女人。
原来她长成这副模样,挺美的呢!
喜欢吗?
喜欢,她好喜欢。她想回头大喊,蓦地发现,呀!她的骨头怎么又硬了起来?
她低头要检查自己的手,却发现,连手脚也都动弹不得了。
怎么会呢?她惶急地想叫救命,眼珠子却动也不能动,只能直直瞪着水面。
水波又荡漾起来。
待塘面平静时,她,直直望进水中的倒影。
一挺短干浸浴在波光里,干上漫出三、两节短枝,缀着深绿色的叶子,叶影与枝干之间,点饰上几朵浓碧色的小花。
人影,却不复得见。
她盯着,看着,怔着,良久良久。
终于,她明白了。原来如此……
她想起了当年在山林里的生活,春光明媚,虫蛇鸟雀为伴。一位住在左近的姊姊常来替她挑虫除杂草,直到某家的富户上山野游,瞧见了她的绝色,趁着姊姊出门在外,命人将她偷偷带回自家园子里,反而断了她的生计。
她是害病了,害着对山野与友伴的相思病。病里生,病里死。
迷然幻梦了多时,今日方醒转过来。
原来呵,原来她从来就不是大家千金,也不是优游自在的小白蛇。
那颗蛇卵,是姊姊凝神幻化出来的,只为了圆她一个心愿;蛇身则是她寤寐懵懂的时候,从着心意而产生的形象。
她从来就不是蛇呀,才会连扮成一只蛇也只像了七分。
她更不曾“生”过、“死”过,因为她的世界里,没有绝对的生与死。唯有随着日降月升,花开花落。
她,是一株翠昙。
※ ※ ※
“醒醒,别再睡了。”
轻柔的声音一如梦里,徐柔唤着她。
她张开眼睑。
触目所及,仍然是长发姊姊,仍然是有些面生、却又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其他三面墙,全部是玻璃做成,穿外日阳灼烈,分明是盛夏的光景。墙外的街道平凡无奇,五层楼的骑楼建筑沿着路旁一字排开,宣到转角的地方为止。柏油路被盛阳晒出蒸腾的水气,大街上却安静异常,一点儿人车也没有。
她眨了眨眼,心中愁憾难遣。
“你的心愿一样一样达成了,当过蛇,也成过人,怎地精神还不爽健?”长发姊姊拿着喷水器,替她洗去一身的红俗尘埃。
这一切只是黄粱一梦?她顿了许久,终于沮丧地问出:连夏攻城也是虚幻不实的?
“呵,这一遭红尘之行自然是真的,夏攻城也是真实存在。”长发姊姊轻拍她的枝叶,犹如抚慰伤心的小妹妹一般。“只是,你的本相乃为翠昙花精,却忘了自己,反而一忽儿变成白蛇,一忽儿变成人类,对自己真身浑然不觉。幸好有花苞时时补充你的真气,否则我真怕你损耗元神过度呢!”
我是如何回到此处的?
“我怕你时日久了会出意外,所以才唤醒了你,把你接回来。”
我……我……
她突然嘤嘤哭了起来,颗颗泪珠滑落翠绿的叶瓣,滚落土里。
“嗳,怎么哭啦?”长发姊姊轻轻抚着她的枝叶。
我不要,我不要回来。
“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要夏攻城。
长发姊姊戏谑地打量她,直观到她面红耳赤地转开视线。
“唉,吾家有女初长成,看来真是留不住了。”
捧起她沉重的盆身,姊姊带笑地推开店门,融入阳光灿烂的街景里。
我们要上哪儿去?她连忙问。
“你不是要找夏攻城吗?”长发姊姊的嘴角噙着一抹神秘的笑意。“你要找夏攻城,我就带你去找夏攻城。”
※ ※ ※
夏攻城的心情还不错。
台湾的报税年度已经改到每年五月,因此,他先把一堆工作赶完,抢在下一波忙碌潮轰炸而来之前,腾出了四天的假期。
这四天出国去太赶了,而且那丫头也没有护照,或许他们可以考虑往南部跑,到垦丁晒晒久违的艳阳。
他从计程车里下来,踏上公司大楼门前的红砖道。玄关的玻璃门里,警卫已经看见了他,主动迎出来,和他寒暄几句。
“夏先生,今天没开车出去?”在这栋大楼里待久了,警卫和几家公司的负责人都已经混得很熟。
“对啊,外面停车位难找,还是计程车比较方便。”他微微一笑,踏上台阶。
眼角馀光一扫,咦?不远处,斑马线上那道娇白的身影——是她吗?
他含着不自觉的笑意,转了个方向,又下了台阶,往十字路口走过去。
一切发生得如此快速。
他的脚步才踏上斑马线,走不出数步,一阵喇叭声突然震天价响,随即是惊天动地的撞击声。
“啊——”不知是哪位女高音路人甲发出的尖叫,震得他的耳膜隐隐生疼。
别叫了,有人出车祸吗?还不快叫救护车!他好心地想站出来指挥现场,却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他登时出了一身冷汗,撕心裂骨的疼痛随即钻进他的皮肉里。
被撞倒的人,是他?夏攻城震惊地躺在地上。
若不是疼痛太烈,他肯定会破口大骂。是谁这么不长眼睛?斑马线上没有礼让行人不打紧,还闯红灯!
春阳暖暖,却晒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从来就不喜欢意外的,更是该死!
玉京子呢?但愿她没有亲眼目睹到他被撞倒的情景,否则准吓坏了她。
思绪方落,强烈的痛楚让他晕了过去。
※ ※ ※
其实,他不该意外的。
神智渐渐重聚起来之时,夏攻城龇牙咧嘴地想。
每回有她在左近,他总是会撞上倒楣事,屡试不爽。
印象中,从久远以前便是如此了。最初的最初,是始于何时呢?
“看你这模样,修行应该也不少年了吧?没想到也会有落难的一日。”咯咯娇笑的语音突然在他耳畔响起。
他抬头,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不在医院里,而是悬在陡峭的绝壁边缘,身下攀着一株单薄的小矮丛。
而玉京子,身穿一袭淡绿色的袄子,沁着他熟悉的翠昙花香,只用一只足尖点在突出小半块的壁岩之上。
凛风从绝壁底呼啸着卷上来,她的纤躯跟着摇摇摆摆的,脸上却丝毫畏惧的神色也没有。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脱口问出。
“我一直生活在这里呀。”玉京子忽然绽出一抹调皮的笑。“听说修行深厚的人都会有一颗金丹呢!你的金丹一定又圆又大,借我瞧瞧好不好?”
夏攻城蹙起眉心。“金丹?我没有那种东西。”
那不是尼姑和尚坐化之后,尸体烧成灰才会出现的“结石”吗?
“怎么没有?你的修行起码超过千年了吧!你的金丹一定很可观,借我看看嘛!”她甜蜜蜜地哄道。“你把金丹借给我,我就救你上去。”
柔白的指往上比一比,他跟着抬头,发现崖顶距离他约莫只有一层楼的高度,要爬上去并不是难事。
“你也跟我一起上来?”他听见自己问。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提议,登时一怔。
“好。”
于是,夏攻城不知道自己怎么弄的,总之,一股热气从他口里喷出来,在眼前凝聚成一颗灰白色、直径约莫三公分的圆丸。
这妮子好不害躁,他才刚吐出来,她一把就抢了过去,连声“谢谢”也不说。
“好了,快把我们俩弄上去。”
“来,抓着我。”她向他探出一只手来。
他举手想去握,咦?他的手呢?
他四处检查,在自己身上找不到一只像“手”的东西。他有些紧张,身体开始蠕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