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看看手表,还有七分钟。
看看天空,太阳花亮得刺眼。
九月明明是秋老虎的天气,今年却适逢热浪,高温延烧到了九月末依然不放过人。
探完了庭院中的天色,他步伐一转,绕进主屋旁的小室。
小室的三面墙是透明玻璃,尽纳户外明光。
“撑着点,小宝贝。现在房子尚未盖好,只好委屈你窝在这个鸽子笼里。”
“你也乖,好好长大,要长得跟姊姊一样美。”
“你别淘气了,少喝点水,否则会生病的。”
从一个强壮的男人口中,吐出如此轻怜蜜爱的低语,包准羡煞所有心头怀春的少女。只可惜,接收这些关怜的主角是一盆向日葵、一盆新品的香水玛格丽特、及一株花座型仙人掌。
小温室里显得有些拥挤,七坏不到,却摆放了超过二十盆的大小盆栽,在未来两个月新家整建期,大家都要窝在这里一起共患难了。
这些盆栽不只是寻常盆栽而已,有许多株是他分枝栽培的母株,很有革命情感,就像他的家人一样。
约略整顿了几盆大型植物,再看看手表。嗯,已超过三分钟了。
他的眼睛开始往室外瞟。
手下又开始整理几盆正实验育种中的花卉,心神在飘移……
最后,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今早投进信箱的小纸条:
钟大哥:
我来了,早上八点,去上课前,你不在。
我走了,下午三点,下课以后,再来。
仙恩
真是言简意赅。
他不禁摇头微笑。
这娃儿是什么事这么急着找他呢?弄得他跟着也毛躁起来。
不可否认,自己很欣喜于她的来访。她的一举一动总让他觉得说不出的可爱,很期盼每一段与她相处的时光。
她的可爱不是那种小女孩式的,毕竟一个二十出头的大学生如果还在装可爱,未免令人毛骨悚然。
她的可爱是一种很俐落灵透的感受,犹如含露初绽的小野花,眉宇间总是藏着盈盈笑意,鲜活动人。
每当两人谈起天来,她时而调皮淘气,故意说一些他听不懂的新新人类语言捉弄他,时而正经严肃,对动植物的关爱令人深深动容。
因着她是他少年时期,唯一甜美的片段,他便格外对她另眼相待吗?或许是吧。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
又硬撑了几十钟,俏人儿尚未现身,他放弃了。洗干净手上的尘土,出门去。
他一如以往,舍门口的康庄大道,从侧面一排矮丛之间穿过去,绕过几株柏树,人未踏出小树林外,一声声怒气十足的斥骂便传入耳中。
“臭小孩!臭小孩!臭小孩!”
啪!啪!啪!
“呜……我要跟我妈妈讲,呜……”
“你还敢恶人先告状?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啪!啪!啪!
“呜……对不起啦,我下次不敢了啦,呜……”
“跟小白道歉!”
“为什么?它只是一只癞皮狗,又听不懂。”
钟衡抬起头,无语问苍天。
这一幕还真是熟悉呀!为什么十多年前和十多年后,他每经过公园,都会看见她在修理小男生?
“你还敢回嘴,好,再赏你几记无影神掌。”
“哇!不要了啦!对不起,对不起啦!”
唉,再不出去解救,要出人命了。
他叹了口气,慢慢踏出凉荫,朝公园中央的石椅子踅过去,五、六只颜色各异的狗儿,或坐或站,散在四周的草坪上。
仙恩把调皮的男孩按在膝盖上。这小鬼刚才居然拿了锈铁钉想逼小白吞下去。小小年纪就这么狠恶,长大之后怎么得了?
“你下次再敢欺负小动物被我看见,我就去学校告诉你们老师。”
蓦地,一阵黑影挡住晒煞人的炽阳。
打人的人,与被打的人,同时抬头看看来者何人。
一道背着阳光的巨型剪影杵在他们身侧。§§§来人一脸严肃,浓眉合着杀气,正“恶狠狠”地瞠住他们两人。
“你们……”坏人才刚说出一个发语词。
“哇……”小男孩倏地放声大哭,“妈妈,爸爸!救命啊!有坏人!坏人要绑架我!”
他猛然挣脱了仙恩的掌握,一溜烟狂奔而去。
坏人?绑架?钟衡不可思议地瞪着他离去的方向。
“我是来救他的。”居然这样回报他!
仙恩大笑出来。“你怎能怪他呢?连我第一次遇到你都被吓住了,你皱眉不笑的样子实在像极了角头老大。”
“真是多谢你了。”他干涩地说。以后要记得时时提醒自己,把笑容粘在嘴上。
“绑架犯,天啊!果然很像。”她爆出很没气质的狂笑。
年轻鲜活的气息从她四肢百骸辐散出来,恍然间,竟不知是阳光照亮了她,抑或她染亮了阳光。
“每次遇到你,你总是在替猫猫狗狗的主持正义。”他轻语。
“每次?”
他立刻回过神来,轻描淡写地带开话题。
“你今天不是有事来找我吗?”
“喔,对了。”她成功地被转移了注意力。“来,我先帮你介绍几个朋友。”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她宛如孩子王,回头向几只散开的狗儿召唤。
“小黄,小白,小黑,小花,皮皮,你们统统过来。”
几只狗儿早被太阳晒得眼花撩乱,隐到树荫下避暑了。一听到带头老大的招呼,精神大振,砰砰通通地全跑到他们跟前来,五只一字排开,犹如行军一般,直挺挺地坐下。
钟衡发现它们看起来不像一般家犬,脖子上却都挂着预防接种的狗牌,鼻子湿润,眼睛明亮有神,看起来显然照顾得极好。
“小黄是四年前逛来我们社区的;小白两年前来的;小黑资格最老,社区还在打地基的时候,它就来了;小花是小黄带来的,皮皮是社区一户可耻的居民搬家时丢弃的。另外还有三只叫蛋蛋、豆豆和大福……”
“等一下!”钟衡被一长串狗儿流浪史冲得头晕眼花。“它们和你今天想找我谈的主题有什么关联?”
说时迟,那时快,仙恩在狗阵容里东推右挤,陪它们一起坐在地上,当场他的身前眨着六双水汪汪的大眼,每双眼睛都满怀期盼的冲着他瞧。
钟衡被他们——呃,或是它们?她们?——总之,他被这群杂技团看得手臂泛鸡皮疙瘩。
“如你所见,小黄它们是一群被人类狠心丢弃的流浪犬,来到我们社区之后,重回了人类关爱的怀抱。]她两只纤手按在胸口,以着传教士的感性口吻诉说。“这几年来,我们社区一直将小黄它们放养在出入口的空地上。”
“在‘我的’空地上?”他不可思议的叫。
六只动物一起瑟缩了一下。
他们六个就像童话里即将失去家园的小孩,而他呢?负责扮演那个无恶不作的大地主。这太荒谬了!
“我们当然知道那块空地是‘你的’,我们也不会跟你抢,我们……只是……嗯,你知道的,这块公园的地也不小……”万般哀告变成一记乞怜的眼波。
根据她一个多礼拜的观察,对于钟衡,走软的绝对比来硬的有用。
“公园是我未来的温室,比我自己住的房子更重要,而你居然想打它的主意?”他的脸色阴沉无比。
她挺直了身体,两只小手恳求地握在胸前。
“我只是要求你分给我们一点点点点……”她的拇指和食指比出零点五公分的距离。“……的空地就好。”
“这一阵子,所有狗狗都住在哪里?”
“我家院子里,可是院子只有三坪不到,要收容八只成犬,空间根本不够,我只要求你分一小小小小点的地给我就好。”她连忙解释。“而且这座公园如此漂亮,你也舍不得把它全部铲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