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漫天逸想,他鞠个躬,“景先生,没别的事我先出去了!”他放下那叠整理好的资料,准备带上门出去,景先生突然又唤住他。
“等等!”景怀君站起来,突兀地将办公桌上的一盆插花抱起,放在他张开的双手上,“发现什么了没有?”
他一楞。景先生何时有此雅兴和他讨论插花了?他按下困惑,尽职地将盆花举高端详,几根特别处理过的褐色枯枝以颇有意境的姿态交互伸展着,间中穿插数枝他叫下出名堂的白色花蕊,底部缠绕着嫩绿的长春藤蔓。他努力想了一下,勉强想出几句美词,“嗯,这插花的人很懂禅味,把不相干的切花摆在一块就营造出一种意境来了,我想她的灵感应该和那首禅诗有关——”
“我在问你发现什么了没有?”相当不悦地打断他,“不是叫你背禅诗。”
“看到……”两手簌簌发抖,他什么也没看见,再说,新鲜切花不可能会长虫啊!
“这是什么?”像变魔术一样,景怀君从一丛白花中摸出一张小小卡片,信封已开启,显见已被取出阅过。李秘书戒慎地打开卡片,一边想着如何弥补自己所犯的小失误,竟没有把邮件过滤后放在档案夹中让景先生过目!
卡片是白色素面没有特殊纹理的普通纸质,大约五乘八公分见方,信封无收件人姓名,半隐没在那一盆精心排列的插花枝叶里。景先生一向不费神注意这些办公环境中的背景配饰,总有人把它们打理得恰到好处,有质感却不扎眼,今天竟会看到这张卡片,显见老板最近特别烦愁,开始赏花解闷了。
卡片上端端正正写着几行俊逸字体,是男人的率性笔触——
嗨!自视不凡的你,眉头深锁的你,晨起第一个念头,是不是今日公司的开盘行情?踏进办公室,踏进了你千篇一律的每一天,一张张戒慎的微笑迎接你,就是你引以为傲的王国了,不知夜深人静时,曾不曾昙花一现的想过,你拥有几张由衷的笑脸?
合上卡片,李秘书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有人在挑衅暗讽老板,他这个贴身秘书竟没有尽到把关的责任,他忙不迭弯腰至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处理,马上换个花店,以后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
“不必!”景怀君收回卡片,看起来心情并不特别被影响。“私底下查一下,有技巧一点。”不过是一桩小把戏,浪费心思去猜疑不是他的习惯。商场上尔虞我诈所在多有,更何况最近公司股东会正值敏感阶段,各种事都有可能发生,自乱阵脚只会遂了某些人的意。
卡片随手扔进桌底最下一格抽屉里,坐进宽大的高背皮椅里,景怀君疲倦地捧着头,脑海里无端浮现那句疑问——你拥有几张由衷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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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大楼的电梯内部恒常闪着金属的亮洁和效率感,运作速度也快,空间宽敞不局促。虽然景怀君很清楚,感觉宽敞的因素之一是大部份员工会主动让贤,绝不会争先恐后与他搭乘同一班电梯。有时候,偌大的电梯里竟只站着疏落的两、三个人,门外挤了一堆即将赶不上打卡的各部室员工,有礼地目送他先行,并非自认受之无愧,而是费唇舌说服一群员工同行不在他的产能计划里。再说,鸦雀无声的肩并肩站着二十几秒钟意义何在?年终分红的比例上扬才够吸引力。
电梯门一开,等候多时的特别助理迎向他,利落地递给他一个档案夹,接着附耳匆促道:“景先生,董事们已提早开完会,大部份都离开了,张先生在办公室等您。”
特助那副表情可不是空穴来风,他立即明白了事情的棘手程度,纵使有心理准备,情绪还是不免沉了沉。
“有什么结论没有?”他边疾行边问。
“我不在现场,不过八九不离十,新一季的投资报告出炉,成果不如预期,他们早就有意见了,趁这机会整顿人事,是他们的最终目的。”特助握紧拳头,义愤填膺。“景先生,怎么说公司过去是在景家手里茁壮的,他们这样做太过份了,您可别让步啊!”
他一路默不作声,似是充耳不闻,两人同时停在会议室门口,他安抚特助道:“我心里有数,你先回办公室等我。”
会议室有一排景观窗恰好面对一座大型绿化公园,公司老股东张喜仁独自凭窗远眺,听闻步伐声靠近,头也不回地指着窗外道:“当年你父亲买下这栋楼是明智的,先不说涨了三翻的市价,单单这个景观就值得,你父亲的眼光没话说。”
他跟着并肩站着。公园造景十分成功,花草树群随着四季的变迁展现不同的色彩形貌。他点头认同,一面先发制人,“张先生,您会继续支持我保有经营权吧?”
张喜仁拿下烟斗,讶异地注视他。“你非得这么硬碰硬不可吗?你该知道,除非你增加持股,否则胜算太低。”
“您也知道我的资本都押在新投资上了,暂时无法提高持股。伟利趁公司股价低迷时大量搜购股票成为大股东,不表示他们就有经营能力,我不能同意这种粗糙的夺权方法。”话说得全无保留,显见他保位的决心。
张喜仁略沉吟,语重心长道:“今年董监事改选,公司能拿到几席还是未知数,大股东要求董监事席次过半,否则撤换董事长,你不可能不让步的,这次他们来势汹汹,和新的投资绩效不如预期有关。股东嘛,总是追求最大利益,谁能让公司股价上扬,谁就能稳坐董座,若说夺权就太情绪化了。”
他抬起下巴,直视张喜仁,目光炯炯,毫不示弱。“张先生对我没信心,但我对新产品的未来绝对看好,现在是过渡时期,大家该给我一段时间证明,而非全然以帐面数字做决策,目光如此短浅岂有竞争力可言!”
“怀君,这话太超过了。年轻人要有雅量承认错误。如果两个月后,凌群的董监席次失守,股东关系不良绝对是你背后最大的致命伤,你不可不慎!”张喜仁态度转为严厉,世交长辈的慈蔼消失。
“凌群是我父亲一手创设的事业,我不会轻易拱手让人。伟利想趁人之危入主凌群,算盘打得太精,没那么简单。”口吻仍强硬,微笑继续挂在脸上。
“凌群是上市公司,不是家族事业,就算你父亲在世,也不能违反规定,漠视股东权益。”烟斗当空一挥,别开目光。张喜仁不是不知道,景怀君背负太多外界评价,职掌公司三年,公司盛极而衰,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但若任凭他三思孤行,损失最巨的将是他们这些大股东。
“我明白了。”不必细问,股东们排除他所召开的会议结论昭然成形,他恐怕失去了半数奥援,一旦证实了这一点,悬宕的心沉淀了,该专心放手—搏了。“那么,就各自努力吧!”
气氛已然降至冰点。他向张喜仁颔首后,挺直背脊走出会议室,往办公室迈进。半途中,李秘书如一颗球般无声无息飘过来,递给他一张卡片,他淡淡—扫,眉心高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