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要报仇,何不干干脆脆、痛快一些?
她心里有很多问号,却也知少爷不会明白相告,闭嘴是最省事的方法。
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这条小径,走过多少回合,她便追了他的背影多少回,次数多到她熟悉起他的呼吸声。
是这份熟悉,敦她心安。
都说他是个人物。
章先生、司徒先生、李先生、王大人、方大人……许许多多的先生、大人,谈起宇渊少爷,总是不住赞佩,说他武功高强,不输给当年的将军大人,若是为国征战,必能创立一番丰功伟业。
他们也说少爷投资营生的本事和将军夫人旗鼓相当,说他的眼光精准,见识透彻,不过短短几年,已买回被钟离全抢走的商行。章先生甚至预言,照眼前情况持续发展,再过两年,少爷又是京城首富,而钟离全将一文不名,流落街头。
大家都看好少爷、满意少爷,独独她不满,不满他迟迟不对钟离全父子下手。
“前头,有新消息吗?”宇渊问,颖儿回过神。
“有。”
“什么消息?”
“将军夫人鬼魂作祟。”掀起唇角,她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微笑。
他二度回身,问:“是你?”
“是。”她不对少爷说谎。
她挪了钟离家的祖先牌位,把将军和夫人的牌位排到最前面;她穿上将军夫人的旧衣裳,在钟离全房门外徘徊;她还剪下夫人生前最爱的海棠花,摆在她经常待的亭子里面……于是,一天天,将军夫人的鬼魂回来的谣传,越传越盛。
调皮,稍稍满足了她的不平。
“做这些事,有意义?”他对她的淘气无可奈何。就不能再等两三年吗?成事者,最忌心急。
“没有。”唯一的意义,是让自己开心。
“没意义的事就别做。”
“是。”她当然知道,若非他不准她做“有意义的事”,她何必用“没有意义的事”来逗自己开心。
“还有其他的事吗?”
“八少爷病重,群医束手无策。”忍不住地,她幸灾乐祸。
八少爷是钟离全和小妾生下的孩子,钟离全对他溺爱到极点,好不容易养到十岁,谁知最近日渐消瘦,成天昏睡,群医束手无策。
“能治吗?”
能治,但不想治。钟离全便是为八少爷求师,才害得她家破人亡。
加重口气,再问她一回:“能治吗?”他厌恶逼她,可每回谈到钟离全,他都得逼迫她妥协。
“能。”颖儿回答,她恨自己没办法对他说谎。
“想办法治好他。”他下令。
她杏眼圆瞠,别开脸,固执不答。
“我命令你,也不行?”
不行!她拗了。若非那个八少爷,她还有爹娘可以撒娇,还有个善学堂,让她在里面当女秀才。
揉揉掌心,上面布满深深浅浅的厚茧,那是练剑、制药磨的,不是美丽印记,有选择的话,她不要这种生活。
“颖儿,我要你医好他。”他神色严峻,凌厉目光骇人。
他恼,她知道。
“是不是不医,我便不能留下?”颖儿反嘴问。
“对。”宇渊嗓音低抑,却充满不容反驳的强制力。这并非他第一回恐吓她。
前月,她提剑,夜半出门,他尾随其后,见她潜入平壹房间,他现身阻止,强将颖儿压回屋里,警告她,不准在他眼下杀人。
她气到近乎发狂,向他顶嘴:“梁师傅说,待我学成武功,便可以向人讨回血债。”
面对她的狂怒,他淡应:“好吧,你杀了钟离平壹,就随梁师傅去,我这里再不能收留你。”然后他推开大门,不再阻止。他的意思够清楚——要动手请便,只是别后悔。纪颖瞪着宇渊,气急败坏。
他怎能要她吞下愤恨?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呐!万一,天理不替她讨回公道;万一,歹人的命偏偏比善人长,她怎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见他们自在逍遥?!
她咬牙切齿,恨宇渊迫她作决定。
多年相处,她已将他当成亲人,难道要她选择再次失去亲人?
她提剑奔离侯府。
那夜,电光闪烁,轰隆隆的霹雳声自云间打下,风雷云雨四起,豆大的雨点大刺刺洒下,落在脸上,她竟无半分知觉。
她跑进林子里,泄恨似地,一剑剑四下乱砍,一时间,枝断叶落,石屑四飞。
天明,她才回来,带着满身伤痕,和一双红肿眼睛,宇渊明白,在复仇和他之间,她作出选择。
接下来三天,颖儿没办法进食,东西一吞进喉间,便大吐特吐,他明白她心恨难平。
颖儿用眼光问他,又要逼她?
是的,他要逼她。
非常非常不满,但再多不满,她仍然听话,六年的光阴可以让人学会许多事情,包括学会反抗少爷是件非常非常愚蠢的事。
吞下不甘,她抬高下巴,道:“我医。”
“很好。”
很好?怎么会好呢,一点都不好。她非圣贤,不爱以德报怨,她只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恨,不会让你变得强壮。”宇渊说。
“却能让我生存。”她低声回话。
他的耳力何等厉害,当然听见了,只是沉默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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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了!颖儿垂眉浅笑。
近来三番两次,小偷进门翻箱倒柜,让人不胜其扰,于是她故意设了机关。
她弯下身,在入房前的地板拔出两根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细针,一望便知针上喂毒。
转头,她看宇渊一眼,敛起笑容,解释:“碧磷针不会置人死地,只会让小偷的脚掌红肿三二日。”
小偷?那是她以为的。倘若她知道这些“小偷”想偷的是什么东西,还怕她不拿出穿心钉、极乐刺来用。
宇渊没理她,走回屋里,准备打开收藏帐册的盒子,颖儿抢前两步,把盒子拿走。
“做什么?”
“我在盒子外缘洒了三笑散。”中了三笑散的人,会接连大笑三个时辰,通常笑过三个时辰的人,会虚脱得连下床都难。
他满脸的不苟同。
颖儿知他不赞成,但若不是她,小偷早把东西偷走。她不解,这里简陋无比,想发财该往前头去。
她用布拭去盒上的三笑散,打开盒子,取出帐册放在少爷面前,顺手,她拿来本草纲要,坐在宇渊身边。
六年了,他们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他们练武、他们念书,他作帐、她习医,但无聊的日子因她,变得惬意。
即使她寡言,他也不多话,但他有让人心安的气质,往他身边一站,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让人慌乱;而她,专注认真,每件事都是拚了命在做,仿佛没做到满分,便不算数,她是个好胜女子,和他母亲一样好胜。
她不够温柔,她固执而骄傲。
虽然,她努力牢记他是“少爷”,但成效不彰,她还是做认为该做的事,不管会不会僭越,她还是用她的方法保护他,不管他需不需要。
“颖儿。”
她放下书册,抬眼望他。
“想不想回家?”他略顿,语调迟缓,像思索什么似地。
去年,他重建善学堂,聘了几位有学问的师傅开课,今年初春,学子满座,负责经营善学堂的令狐先生说,地方人士都在探听,是谁重开了善学堂,让贫穷人家的孩子可以念书。
宇渊要令狐先生把话放出去,说是纪秀才的女儿想回馈乡里,于是这件事成了最近最火红的讨论话题。
“这里就是我的家。”她连想都不多想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