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自行推门而入。如果父亲不欢迎她踏人他的世界,她便做主动的一方,踏进门槛,回到从前曾局限她的世界。
屋里的一切符合她的想像,简单的家居空间和小时候她与父亲共同拥有过的并没多大分别,所不同的只是贴着墙面的矮柜上,放了一排她的相片。
她念小学时的相片,高中毕业时领奖的相片,大学时与社团朋友的生活照……她的剪影放肆地占据了矮柜上的所有空间,而她从小到大领回的奖状,则贴满了整面墙壁。
自从上高中后便与父亲分居的她,原来一直没有离开他的生活,她一直存在,存在于父亲的世界里。
拎在手中的购物袋忽然掉落,瓶瓶罐罐在地面上敲出清脆声响,而她只是木然立于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苍老的声音慢慢扬起--“小芷,是你吗?”她绷紧身子,不敢回头。
“小芷。”那苍老的声音微微发颤,“你来看我了吗?”她缓缓转过身,迷蒙的眸在映人那鬓发苍苍的老脸时,胸口倏地涌上的热气蒸融了两滴泪。
她没有说话,也说不出话来,虚软的双腿上前几步,双手抓住父亲的衣襟。
“你这两年过得好吗?”单父枯瘦的手抚上她的脸。
她颔首。
“毕业了吗?”她摇头。
“为什么?不是今年毕业吗?”
“因为……论文出了一点问题,要延毕。”
“很严重吗?”单父担忧地问。
“不严重,只是换题目而已。别担心,再一个学期一定能毕业。”
“嗯。”单父点头,干扁的嘴角拉开笑弧,“你从小就很会念书,爸爸知道你一定没问题。”
“爸,你……你这两年过得好吗?”右手颤颤抚上父亲瘦削的颊,“好像瘦了,是不是没吃好?”
“我很好。人老了,本来就没什么胃口。”
“你身体……一切都好吧?”
“还不错。就是眼睛开始犯老花了,有点看不清楚。”
“其他地方呢?有没有不舒服?”她有太多太多的问题想问。
“好得很,你别担心。”
“我怎么能……怎么能不担心呢?”她哑着嗓音,“你就那样走了,也不……不告诉我一声。”单父默然。
“爸,你是不是……还怪我?”她颤声问,眼眸却在同时闭上,没有勇气看父亲的表情。
“我不怪你。”慈蔼的嗓音拂过她耳畔。
她心一揪。“怎能不怪?你辛辛苦苦养大我,我却……做出那么不幸的事。我太过分了,我不知道自己那时在想什么——”
“因为你想摆脱过去。”单父哑声说道,语气依然充满慈爱,“因为你小时候实在过得太苦了,小芷。”
“爸!”她猛然睁开眸,眼前,却一片迷蒙。
“爸爸明白你的心情,也知道你不是故意那么做,你只是……唉,小芷,其实是爸爸对不起你。”
“爸!”她哑声唤着。父亲的自责让她更加懊悔、更加心痛。“你怎能这样说?你把我拉拔长大,从没少给过我什么,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供我上学……你对我很好,对我太好了!错的人是我,是我!我才是那个该说对不起的人。找、我……请你原谅我,爸,原谅我……”
“小芷!”眼见女儿哭倒在自己怀里,单父的眼眶也红了,老眸落下两行泪。
“爸,你不要再离开我了,不要让我找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这两年一直挂念着你?”
“我知道,我知道。”
“你……你把所有存款都留给我,我一直担心你一个人究竟怎么过活……”
“没事的。爸爸又不是老得不能工作了,不用担心啊。”他安抚地拍拍女儿的背。
“你还在……清扫街道吗?”
“嗯。”
“太辛苦了!”她拚命摇头,“爸,你别做了。我这几年一直在打工,也存了一些钱,以后就由我来奉养你吧,你不要再工作了。”
“傻丫头,不工作你要老爸蹲在家里发霉啊?”
“你可以养鸟种花啊,找人下棋聊天也好……对了,你到台北来吧,我租一间比较大的房子,你搬到台北来吧。”
“好,好。别哭了,傻丫头,别哭了。”
“我对不起你……”她依然哭得激动。
“没有,你没对不起我。好啦,我们别说这些了。你还没吃饭吧?跟爸爸一起吃饭吧。”单父安慰着女儿,抬起她泪水纵横的脸,细细察看,“好像变漂亮了呢,小芷。”
“爸!”她扁了扁嘴,在父亲怀里撒娇。
天色渐渐暗了,夕阳从蒙尘的窗扉悄悄退出,取而代之的,是柔和清婉的月光。
夜,深了。
★★★
天光灿烂,盛夏的暖阳透过窗扉拢上小男孩清秀的脸,有些热。他蹙眉,伸手拉下百叶窗,又继续敲着电脑键盘。
我又换了个Nanny.不一会儿,液晶荧幕闪动回应——“Really?原来那个呢?”
“走了。”
“你不是很Like她吗?”
“可她还是走了。”
“What a pity!新 Nanny怎样?”
“annoying。”
“我的也是。”
“翔飞,在做什么?保母阿姨来接你了哦。”含笑的嗓音打断楚翔飞与朋友的线上交谈。
“等一下。”他头也不回,继续打字。
“我要闪了。”
“886!”关上MSN程式,楚翔飞有些不情愿地离开座椅。
他还不想回家,更不想面对一个陌生的保母。他不喜欢她,讨厌她那张秀气的脸,讨厌她老用那种温柔的腔调对他说话。当他还是三岁小孩吗?背上背包,他低头走出电脑教室。
柜台转角,一个身形娇小的女人正等着他。他懒得瞥她一眼,迳自走向大门。
“翔飞?”熟悉的呼唤定住他步履,他呆了呆,好一会儿,才缓缓回头。
“蛋白质?”他不敢置信地瞪着眼前的人影,“是你?”
“是我。”单白芷浅浅地笑,弯下腰,理了理他歪斜的领结。
“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你。”她低声说,“我跟你的新保母说好了,她答应今天下午让我带你出去。”
“出去?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游乐园好吗?”他没回答,怔怔地瞪她数秒,忽地冲上前,展臂紧紧拥住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细嫩的童音微微哽咽。
她鼻间一酸。
“爸爸说你毕业了,要找别的工作,所以不当我的保母了。”他仰起漂亮的小脸,“是这样吗?”
“……嗯。”她点点头。
他皱眉,星眸闪过一丝怨怒,伸手推开她,“为什么连声再见也不跟我说?”尖锐的斥责刺痛单白芷的心,她强迫自己微笑,“对不起,今天就算我向你赔罪好吗?我带你去游乐园玩,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不要把我当小孩!”他乖戾地大声喊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哄我吗?”
“不行吗?”她拍拍他的颊,“那你想怎样?”他撇过头,“不知道!”赌气似的。
“这样吧,等你想到再告诉我。我们先走好吗?”
“去哪儿?”
“游乐园。”她微笑,牵起他的手。
他们去了台北儿童育乐中心,趁关门之前,疯狂地玩了一场。
待夕阳西斜,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时,她决定实现另一个诺言,带他去吃冰淇淋。
他一面吃冰淇淋,一面抱怨,“不好玩,蛋白质,下次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看电视广告,六福村好像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