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后一片请求的目光中,自认水土不服病况已痊愈得差不多的计然,乖乖地任由似将她供起来当宝的陆余给一路扶了回去。
一回到空荡无档的喜房里,见她配合地打起呵欠后,他又连忙绕到隔壁书房搬来一张贵妃椅,再动作轻柔地将她给请上去,这让计然不禁要怀疑起,她究竟是块随手一碰不会碎的琉璃,还是根轻飘飘随时会乘风远飞的羽毛。
同坐在椅上等着她睡的陆余,盯看着覆在她面上的和长眼睫,总觉得她如此理所当然又安心的模样,就像是她原本就很适合生活在这环境里般。
他本还以为,她在短时间内会不适应客栈的生活,可看她与东翁他们的相处模样,他又觉得是他想太多。
“我听东翁说,你家原也是商贾出身的?”
躺着躺着就开始有点睡意的计然,爱困地揉着眼,“我家以前是南方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无奈富不过二十年便家道中落,而原因呢,就出在我上头的十五个姊姊身上。”
“让我猜猜……”他很快即想起以往曾听人说过的传闻,“嫁妆?”听说南方的人家,怕女儿出门后会被夫家人给欺负,因此闺女出阁时,娘家必定会附上一大笔远多于聘金的嫁妆。
“正是。”计然一想到这个,就想起当年她家是怎么为了嫁妆这二字而饿肚皮的。
“你……”陆余的面上有些不安,“留恋过往的养尊处优的生活吗?”说真格的,他祟家虽富,可家产并非全是他的,且他本身的财力也不及豪奢的程度。“我在乎的是随遇而安。”计然拍拍他的掌心,光听他的音调就知道他又在烦恼兼想太多,“放心吧,我的心很小,很容易满足的。”
“是吗?”
她继续安着他的心,“因为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反正富也是生活,穷也是生活,不过都是生活而已。与其去计较怎会没了丝绸的衣物可穿,不不如让我多花点时间去想想,明儿个该怎么在饭桌上、为一家子人多添个两道菜。”或许就是因为她这短短人生里的变化太多太大了,也因此她看过了太多人与事,才会觉得适时地融入任何一种生活,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稍稍放下心的陆余,见她好像快睡着了,才想抽开被她握住的手,她却忽地将他握紧,并且偎到他的身畔靠着他,还顺势将她有脸蛋埋进他的衣袖里。
“你觉得……咱们今晚能洞房成功吗?”昨晚之事会不会吓着了他,害他日后都对她打退堂鼓啊?
盯着她那泛红的耳根子,陆余捺住了笑意,也知道她对于这回事太紧张,而一紧张她就乱使劲。
为免造成难以挽回的人身重大伤亡,他认为,还是等她准备好后再来实行名正言顺这回事会比较妥当。
“咱们就别管何时才能洞房了,一切顺其自然,如何?”他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喃。
计然闻言,松了口大大的气,而后仰起脸蛋直对他点头再点头。他笑了笑,总觉得,她就属老实这一点最是可爱。
“你也一道睡吧。”舍不下他身上的温暖,计然在他也打了个呵欠时,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陆余挑瘛睚,“就睡这?”继昨儿个两人被迫睡在地板上后,今儿个她不挑战床铺了?
她满心内疚的低叹,“总不好让丹心明儿个又愁眉苦脸的帮咱们去藏坏掉的床吧?”
“……”她才头一回做坏事,这么快就被发现啦?
“还有……”计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的脸。
“嗯?”以为是他没听楚,陆余在躺睡至她的身旁时,颇意外地见她主动趴睡在他的胸前,黑缎般的长发,顿时淹没了她的脸庞。
“醒来若是见不着你,我会寂寞的。”
看不清她此刻模样的陆余,二话不说地环紧了她过瘦的身子,没有开口问她话里所藏着的,是属于那遥远的乡愁,还是她今日在一日不见不着他后所产生的惦念。
他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发,口叩味着指尖所传来的发丝触感,不过一会儿,原本不怎么想睡的他,反而比她还快梦乡。趴在他的胸口聆听着他的心音,失了睡意的计然一直在想,东翁口中的好孩子、她眼中这个好性情的男人,是如何让自个儿成为他人口中讨债不择手段的钱庄庄主,和平常人口中为了讨债而不择手段,因而在道德上有所亏欠和阴损之人?
而这只温柔掌心的主人,又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将他的、心分割成两半的?
阳光在云端露出了些许的脸庞,犹藏在云里未现踪的,千百条光束和将白云映照得透明发亮,看样子,今日也将会是和暖的一日。
倚在车窗畔,陆余精神不济地瞧着天顶上的霓彩,当马车驶进了天桥附近高楼林立的商贾地带,楝楝建筑遮挡去了天上的美景,他这才勉强拉回心神,直揉着浑身上下隐隐作疼且酸痛不已的肌肉。
接连着几日都没沾到床铺,全都靠睡在长椅或是贵妃椅上,这对计然来说,或许是一点影响也没有,但对他这个生平从没干过什么粗活、没练过武的富家少爷来说,报应可大了。唉,现下想想,他也真蠢,就算是新房和书房里皆已无床铺可睡,但在他的宅里,仍有着三楼五院外加两座小花楼,他干啥不带着计然去那些地方找床睡,偏要与她同挤在一张贵妃椅上?
可他,是真的很喜欢新房里浓浓的喜气氛围,和每晚计然窝在他身畔,用南方人柔软呢哝的语调对他说起她的过去种种,以及那些他从没法亲自去参与的平淡生活,所为他带来的平静感觉……
虽然透过车窗看着后头的少爷,面上表情千变万化很有趣,但不得不让他从飘飘然云端重回人间的大黑,在停妥马车后,小声向他提醒是他该面对现实的时候了。
“少爷,童府到了。”如果可以的话,大黑宁可就这么将陆余给载回家,或是继续看着他傻愣愣地笑,也不想在下一刻看陆余又变了脸。
果不期然地,本还在陆余面上的淡淡欢喜,在听了他的话后迅速消逝无踪,陆余面无表情地开门下车,一手取来账本,盯审着上头的欠条与借据。
“师弟们都在里头候着少爷了。”大黑边说边为他推开童府府门,而后站在门边直视着府院里,那一票先行替陆余前来开路讨债,眼下已然占据并掌控住了整个童府的自家师弟。
知道大黑不喜欢掺和这件事,陆余朝他扬扬指,示意他退至门外候着,而后陆余开始回想起今日他会来这的主因。
听他二哥说,这座童府的主人童凤人,数年前,不过是个寻常小户,后来因驸马是远亲之故,便攀上了富贵。
那时童凤人为讨好驸马,向他大哥借了笔为数不小的款子做生意,不过多久便发达了,因此自视是皇亲远亲又是商贾,日子也就过得一日比一日惬意,一年比一年豪奢。
可自前年年初起,童府门下所有商号接连出了岔子,连带也拖累了童府,商势一蹶不振,可他们却不积极挽回还继续富贵度日,后来,渐渐地,童凤人开始四处借款,而这一借,就借上瘾了,这两年来可说是举债过活的童府,吓跑了蚀日城与吞月城大部分的钱庄,在众钱庄皆不愿再借童凤人半两纹银之际,童凤人竟看上了全国最大钱庄,也就是他陆家的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