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雅伦吗?”
“是。”他停住步履。
“你进来。”那女人命令。
他没立刻反应,微仰起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抹去眼里所有的阴郁,嘴角扬起笑。
“有什么事?妈。”他走进那扇门。
喊他的人,就是夫人吗?
少女蹑手蹑脚地从花瓶后溜出来,经过那扇虚掩的门时,清清楚楚地听见啜泣声。
“你爸又骂你了,对吧?他对你总是有偏见!他只疼那个女人生的儿子,因为他觉得不能给人家一个名分,对她有亏欠……那我呢?他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他对我就没有一点点感情吗……”
女人一面哭泣,一面叨念。
少女听呆了,她想不到原来老爷还在外头养了情妇跟私生子。
“……他一听说那女人的儿子跟同学打架受伤了,就连夜赶去探望,可是你之前闹肠胃炎送急诊,他却连问也不问一声,你说他是不是很偏心?”
的确很偏心。
就连她这个外人听了,都替他感到不平,但他只是木然站着,声声安慰激动的母亲,绝口不提自己的委屈。
他告诉母亲,不管父亲怎样对他,他都不在乎。
不在乎才怪。
少女窥探房内,很明白他在说谎。
真的不在乎,他不用强迫自己以笑容面对母亲的哀怨;真的不在乎,他不会在每次挨骂后,将自己锁在房里不见人;真的不在乎,他刚才进房前不需要先整理低落的心情。
他在乎的,就跟她在乎着脸上的胎记一样,他也在乎父亲对自己的看法。
少女想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眶发热。
她默默离开,回到厨房时,也和少年一样,对自己的母亲展露开朗的笑容。
从此以后,少女的心就开始牵挂这个少年了,她总是找各种理由来这栋宅邸帮忙,她告诉自己,是因为妈妈近来身体比较虚弱,需要她来分忧解劳,但其实还有一个她连对自己也不敢承认的理由。
她在意着那个从来不曾见过她的大少爷,只要有机会,她总会在远处偷偷地瞧他,她常常送点心和热茶去他房里,却从不让他知道是谁送的。
她不确定自己是怎样的心态,说是喜欢吗?但她和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啊!
她想,她大概只是把他当成跟自己同病相怜的朋友,虽然他绝对不可能接受她的同情,两人天差地远的身分地位也绝对交不成朋友。
她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很任性地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由于父亲不务正业的关系,从小到大,她总是四处搬家,学校转过一间又一间,总是还来不及跟同学培养友谊,又得黯然分别。
她私心将他当成自己第一个朋友,希望妈妈能在钟家多帮佣几年,希望她能认识他更多一些、深一些。
她的愿望实现了,她的母亲在钟家一做就是五年,而她也有机会亲眼看少年长成一个俊秀有为的青年。
他对父亲的态度,从原先的隐忍畏惧,转成不顾一切地抗争,他不再全盘接受父亲的否定,他扬言,一定会自行闯荡出一番成就,而父亲最感荣耀的家族事业,总有一天也会掌握在他手里。
他正式对自己的父亲宣战。
那天,她也在现场,远远地注视着他,他昂扬自信的神态震撼了她,芳心怦然直跳。
她想,她是从那一刻才真正爱上他,爱上那个也许永远不会把自己放在眼底的男人。
她爱上了他……
恩彤合上日记本,将思绪由遥远的过去拉回来。
她从小便有写日记的习惯,记下自己经历的点点滴滴,从日记里,她能追溯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爱恋与相思。
她起身推开窗,仰望窗外一弯新月。
这世上有各种爱人的理由,而她先是注意到他的脆弱与阴郁,然后又为他的勇敢与冲劲而心动。
她爱的,就是这样矛盾又复杂的他。
她很高兴能接近他,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贴身照料他的生活,她真的觉得很幸福。
就算他总是对她发脾气也无所谓,更何况,他偶尔也会乖乖听话呢。
想起傍晚时她在浴室替他刮胡子,而他犹如小学生般端正僵硬地坐着,动都不敢动,她就不禁想笑,心房甜蜜蜜地融化着。
他好像不太习惯这样的服务,或许是眼睛看不见,让他失去了把握,有一点点心慌与焦躁。
“没关系的,我又不会欺负你,所以你别这么紧张。”
那时候的她,几乎有股冲动想对他开玩笑,但若是真说了,他肯定一点也不会感激,只会暴跳如雷。
于是,她只好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对着窗外的月亮,在心里悄悄地说——
我真的不会欺负你喔,只会好好地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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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女人是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地闯进他生活,对他又莫名其妙地体贴入微,像母亲一般温柔,有时却也像个老师,爱说教。
虽然她即便是在说道理,口气也总是清柔平和的,但让一向我行我素惯了的他听了,总是逆耳。
她凭什么管他这么多?凭什么总是自以为是地待他好?
就算是他奶奶花钱请来的看护,她做的也太多太超过了,他很难相信别的看护也会这样照顾病人。
别的看护会亲手牵着病人,耐心地引导他记住家里每一间房间的距离,以及每一件家具的方位吗?
可是她会。
她会握着他双手,像母亲教摇摇学步的小婴孩一般,一步一步,不惜陪他浪费整天的时间,只为了训练他能够一个人在屋内摸索着行走,不碰伤自己。
想起当时的情景,钟雅伦至今仍窘迫得脸颊发热。他暗暗咬牙,纵然看不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也知道一定很难看。
别说表情了,最近他的外表,肯定也是一副蠢样。为了开刀不得已剃的光头,经过一段时日,是长出了几根毛发,但这种短得根本称不上头发的长度,只会令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刚出生的毛猴子。
他头发长得奇怪,没办法自行刮胡子,在眼前一片黑的情况下,就连洗澡洗脸恐怕都不见得洗得干净,走路时必须战战兢兢,吃饭时挟不到菜,只能等她将菜堆叠到自己餐盘上,再用汤匙一口口挖进嘴里,不时还会掉下几颗饭粒菜渣。
现在的他,比起一个三岁小孩,未必高明多少,甚至更糟。
他真是受够了自己的无能!
从小到大,这段失明期间绝对是他最讨厌自己的时候,而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万一他永远无法恢复视力怎么办?
他会不会永远被困在这个阴暗的牢笼里,逃脱不了……
“伦少爷,早餐做好了。”
门外,传来她温雅的嗓音,拉回钟雅伦阴郁的思绪。
他身子一僵,伸手抓来毛巾,擦了擦脸,挂回架上,然后转身,扶着浴室墙面上的把手,缓缓前进。
这扶手,是她请工人来安装的,她说浴室地板湿滑,容易滑倒,叮咛他特别注意。
“我请人做的是活动式的把手,等你眼睛恢复了,随时可以请人再来拆掉,不会妨碍美观的。”可能担心他不高兴,她还特地声明。
她以为连自己的外貌都看不见的他,还会在乎家里的装潢是否美观吗?
钟雅伦嘲讽地勾唇,一面走,一面在心中计算距离。
从浴室到卧房门口,要走十五步,到了门口右转,首先经过书房,然后是视听娱乐室,再走十步左右,便抵达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