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对他说,他是看马人,我是城主之女,他应当谨守主仆分寸,不应逾矩,是吗?”
“是,我是这么说过。”慕义未否认。
“爹爹,请恕女儿直言,您此话实在说错了。”
慕义眯起眼,沉着脸不语。
“我不是主,他也不是仆。”织云看得懂父亲的脸色,但来见父亲之前,搁在心里的话,她已决定无论如何必须要说。“障月是浪人,他不属于织云城,不是织云城民,他肯留下为爹爹看马,是女儿求他的,如今爹爹岂能反过来,说障月是仆,我们是主呢?”
“你太放肆了!”慕义忽然喝斥女儿:“他拐带你出城,我还让他留下,已经是天大的恩惠!”
织云脸色发白。
“你又何须为一名浪人,前来质问你爹爹?”慕义沉声告诫女儿:“你别忘了,你已许了婚配,女子应当以名节为重,你与一名浪人出城,这事要是传到辨恶城,你的未婚夫婿斩离耳中,会掀起多大波澜,你曾经想过吗?!”
织云不语。
“两日前,我已收到辨恶城主命人捎来的书信,信中提及,春日来临之前,斩离将会动身前来织云城见你。”慕义警告她:“你与那名浪人学习骑马之事,我可以不追究,但如此下去,待你的未婚夫婿来到城内,必有耳闻,届时我又要如何对他解释?”
“爹爹难道不曾想过,女儿的性命安危吗?”织云抬起眸子,清澈的眼眸,恳切地凝望她的父亲。
“这话是什么意思?”慕义皱起眉头。
“爹爹很清楚,历代织云女传下的训诫。您为女儿许下婚配,又岂知此人未来会真心待我,真心爱我?”她眼里泛起水雾。
慕义脸色微僵。
“爹爹,您需要女儿为您重述训诫内容吗?”
慕义不说话,脸色却有些沉重。
织云直视父亲,开始一字一句地陈述,那会牢记在她心上一辈子的诫条:“倘若有男子真心爱织云女,合晋之后,即承继织云之异能,成为新一任织云城主,并将诞下一名织云女。”她继续往下说:“若此男子非真心爱织云女,亦可夺织云异能,然织云女与其合晋后,立亡,过百年,织云城才能再诞织云神女。”
慕义沉吟不语,似乎在思考,该如何回复。
“女儿与斩离将军,素昧平生,虽然明白爹爹是为女儿着想,才会远至辨恶城为女儿找寻佳婿,可您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做实在太冒险了?”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请斩离,春日之后先至我城!”慕义道:“为爹的岂会害死自己的女儿?我的用意,难道你也不清楚吗?况且历届织云城主,多有至其它邦城为织云女择选佳婿的做法,我这么做并无不妥。”
“可女儿不明白,”织云诚实地说出心中的话:“您为何如此有把握,认定斩离将军来到织云城,一定会爱上女儿?”
“这是天命!”慕义沉声道:“你要嫁的男人,必须具备守候织云城的能力!历代织云女,生就倾城倾国的美貌,为的,就是要缚住英雄的心!”
织云无言。
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如何。
然而,因为容貌而喜欢她的男人,会是真心爱她的吗?
“爹也是男人,知道男人要什么样的女人,我相信,只要斩离亲眼见到你,他必定不可能不爱你!”慕义斩钉截铁地道,并且继续往下说:“此事不必再议!你的心思爹很清楚,但那个男人,他只不过是一名浪人!你很清楚,他不可能带给你幸福,更不可能保护织云城!”
织云苍白地面对父亲。她答不上任何一句话,因为父亲说的,全都是道理。可这道理太沉重,沉重地压在她柔弱的肩膀上,却没有任何人问过,她是否能够扛得起?
“你应当明白,自己不是普通女子。尚幸,从小到大,你都不曾让爹担心过,往后我希望你仍然保有理智与聪慧,做正确的决定,不要辜负爹对你的期许,更不可有片刻私心,将织云城民的安危抛诸脑后。”他继续晓以大义,劝诫织云。
然而织云却摇头。“不,这回,女儿恐怕您是错了。”
第一次,她违逆了父亲。
慕义脸色一变。
织云抬起水润的眸子,温柔和煦的声调,却很坚定。“女儿只是一名普通女子,只有普通人的需要,普通人的感情。”
用“私心”二字来约束她,让她好累,好害怕。
因为管不住自己的“私心”,她开始害怕父亲的道理,害怕面对心中那蠢蠢欲动的感情。
慕义凝视女儿。“你大概不知道,近日爹正为索罗国要粮一事,为我城的安危而忧心。”
他忽然提及此事,阴沉的神色已经抹去,面对女儿,换作忧虑的面孔。
“索罗国?难道爹爹今年未贡粮草?”织云怔然问。她不明白,为何父亲会忽然提及此事。
“今年岁粮早已出贡,这已是索罗国今年第四次,与我城索要粮草。”
织云心头一紧。“原因是什么?中土已十年没有灾荒,理应不需屯粮,难道索罗想打仗?”
慕义眯起眼。
他知道女儿向来聪明,却也没料到,织云能一下子就能想到关键。
“此事尚不明朗,总而言之,为父是要让你明白,近日让我忧心的事很多,你是爹的女儿,应当体恤为父、为城民设想,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义务。”
织云垂下眸子,沉默以对。
“这件事不要再提,以后你也不能再去见他,那么为父就不追究,他将你私带出城的罪过,明白了吗?”慕义道。
织云不语。
“明白了吗?”慕义沉声再问一遍,决心得到女儿的允诺。
“是,”织云的声调,低弱得可怜。“女儿明白了。”
“好了,你下去吧!”慕义挥挥手,神色显得有些疲累。
织云转身,在小雀的搀扶下,缓慢地离去。慕义盯着女儿的背影。他其实并不担心,乖巧的女儿会背叛自己,他知道只要以大义晓之,善良的织云终将会屈服。
现下,让他心里忧虑的,不是一名奴隶能掀起多大波澜,而是索罗国的企图。
向禹已提醒他,索罗国另有所图,而织云城虽丰饶富裕,然而除了粮草,再也没有其它,令中土邦城图谋之事,除非——
慕义眯起眼,握紧拳头。
他知道,女儿的婚事必得要尽早办理,而且是越快越好!
他发现马尸,在马场外围半里。马的咽喉被咬断,死后被拖行一段距离,在密林中被啖食,尸身只剩骨架与少许血肉。
障月蹲在马尸前。
他发现几枚不属于死马的蹄印。两爪,方蹄,牛掌大,不是任何已知的牲畜。他冷沉的目光朝前搜寻,看到蹄印绵延,往林内深处而去。他慢慢站起来,回到矮屋,取一柄长刀,再回到马匹陈尸现场,然后循蹄印往密林深处而去。
第8章(1)
三天来,织云脚踝的伤已复原。但她还是一整天坐在窗前,眺望窗外的锦缨花,从早到晚,握着胸前那块血玉,又开始不吃药。
小雀进屋,见到桌上的玉杯仍盛着满满的药液,她开始担心。
“织云姐,您为何又不吃药了?”小雀问。
“吃与不吃,不都要死?”织云喃喃答。
小雀屏息。“小姐,您为何要这么想呢?倘若您愿意吃药,至少还能多活上许久,您又为何不肯吃药呢?”
“多活上许久?”织云抬眸凝小雀。她笑了。粉嫩的唇,笑意好浓,可眸底,只有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