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奇,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救回你。
他待她无情。
是吗?
是吗?!
无情之神,怎会有这般澎湃的思绪浪潮?
无情之神,怎会用他向来淡漠的嗓,发出沉重痛苦的叹息?
属于他的意念和情绪,好炙热,一点一滴落入她的意识,让她看见了白裳扬舞的清雅天人是如何抡紧双拳,激烈地喊出:“为什么穷奇必须死?!”她仿佛还瞧得好清晰,他深锁眉宇、紧抿双唇,倔强地说着:“我不要让你从此化为无形,连魂魄也没能留下。”更觑见他站在谷豁深处,倾其仙术,将必须再费千万年光阴才能重新凝形的闇息拢聚,义无反顾地说着:“我要救回你,不计任何代价”。
她几乎要将珠子揉入额心之内,珠子在她白皙的额头印下红红痕迹。
月读的声音又传来,寡言如他,没有太多复杂琐碎的心音,在等待她苏醒的那段期间,笑容多过于言语,所以此时她所听见的,就是他在心里默默念着——
你要快些凝聚,别让我等太久,好吗?
他那头白发,为她染上了颜色。
他那双淡眸,为她映上了笑意。
他为她,弃神成魔。
“小花。”
月读在她身后伫立,以掌轻覆她颤动的双肩。
“谁是小花?!我才不叫那个小狗名!我是穷奇!我是穷奇——”她挣开他的手,气呼呼地说。
他不意外她恢复记忆,她索讨走的珍珠里保存她所有意念,她将会知道,曾经,他是如何冷淡地待她,无视她的付出,伤她至深……
果然,她霍然回首,手脚并用地捶踢他,落在他身上的力劲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泄愤敲打的肉击声,不如她踝上铃铛清脆响亮,叮咚作响。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哪有人这样的啦!一下子对人不理不睬,说我比花草不如,一下子又把人捧在手心上说永远要和我在一块儿?!我都弄不懂你在想什么——”穷奇脑中充斥着殒灭前与殒灭后的记忆,明明还记得月读似雪般冷冽淡漠的语调和表情,下一瞬间,黑发深眸的他又跃出来,用最宠溺的笑、最温柔的目光抚慰她,在每个共处的夜里,他让她依偎倾靠,让她汲取他的体温,陪她说话。
她软拳嫩腿的攻势,他不闪下躲,而她也舍不得真打他出气,又捶了他肩头两三下便停手,拳儿改揪紧他肩上的衣料,粗鲁地把他扯近,将脸埋在他颈窝间。
他充满耐心地抚摸她的长发,动作无限轻柔,等待她冷静。
“你干嘛要这样做……你这样……。就当不成神了呀……”他可以不要管她的,他可以继续将她当成一朵花、一枝草、一颗石,他可以嘴上挂着“生又何喜,死又何悲”的无情道理,他可以当他的天山之神……他可以的呀!但他却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
她从来不知道,他的情感如此丰沛、如此浓烈、如此义无反顾。
“神,不过是个称谓,就像凶兽一样,我不在意它。”他从不曾将地位看重,能否成仙入佛,他总是淡然以对,这份不忮不求的心,反而使他超脱俗尘。
“月读——老古板——月……”她既气他、恼他,心里却又忍不住欢喜,双眼不断涌出的泪珠,分不清是听见由珍珠上传来淡淡悦耳的嗓在说“我找回了你,一定会对你好一点,不要再让你难受”而被逼出的感动,抑或是此时他低首贴在她柔软的鬓发边,逸出的温暖笑叹让她辣红双眼。
他不再是世人的神,他是仅属于她一个人的神。
第十章
应她的要求,月读重新替她将珍珠镶回额心。
这一次,不为预防凶兽乱世而设下,单纯地,不过是彼此都觉得美丽。
加上她此回的瘴息凝聚坚固,不若先前,瘴息还处于聚合过程便被置入珍珠,才会受珍珠牵制,否则月读是不允的。
保存着两人意念的银白色珍珠,在她额心闪耀光芒。
“原来是这样呀……”她摸着圆润的珠子,恍然大悟地直颔首。
“原来是怎样?”月读被她没头没脑的顿悟弄得更迷糊。
“声音呀。这颗珠子算起来是先跟着你修行嘛,你戴着它很久,对不对?”
“是。”这颗珠子确实是由他手执的佛珠所取下。
“所以我老是听到你在说话——我不是指这一次,而是之前那一次,你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出现,我一直以为是幻听,因为不是很清楚,总是断断续续,我每回都当自己太想念你才会这样,原来不是……”或许是珠子离开他身边太久,声音都很细小,很模糊。
“我说了什么?”
“就——”她故意卖个小关子,吐舌,才道:“一大堆冷硬啰唆的人生大道理。”什么佛曰啦天道啦,全是她有听没有懂的字句。
“这般无趣?”
“对呀。”她不客气地附和他。
“既然我念了这般多的人生大道理,你怎么就没变乖呢?”太不受教。
“我的耳朵会自动排除掉刺耳的人生大道理。”嘿嘿。“但是有一句话,我听得可仔细呢——”她又露出顽皮神秘的表情。
“哦?是哪句?”
是“一念之恶,遂为恶根;一念之善,即为福本。一念转移,立分祸福”,还是“上天有好生之德”,抑或是“六道轮回是苦楚,早日顿悟早了脱。净土世界西方游,胜过凡尘数万倍。心心不乱勤念佛,了脱生死可究竟”……
她认真地绕着他走好几圈,摇头晃脑,啧啧有声。
“有人默默在心里呀……说着‘她,好美丽’。”她一字一字说得慢慢地,紧盯他的反应,要看他双颊涨红。
月读的反应,只是稍稍停顿,然后,浅浅一笑,既不出言否认,也不多辩解。
“你第一眼看到我,觉得我很美丽,对不对?”她才不让他用如此淡然的方式蒙混过去。
“是。”他从不说谎。
与三位师兄在闇息烟雾中初次见她,他的心底,确实发出赞叹。
多美的妖,怕是生平见过最美的了。
她,好美丽。
这些藏在心底深处的话语,只有他自己听见,不该动的凡心,在那一瞬间,因她而躁动。
必须无视她,所以他不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必须忽略她,所以他表现出最淡漠的姿态。
必须疏远她,所以他不曾主动表现关怀,待她如同陌路。
因为他知道,那蓦然颤动的心,是警讯,若不压抑,它将会吞噬掉他向来的冷静自持。
然而,干算万算,算出她的殒落,却算不出自己会为她做下一连串疯狂行径。
原来,梼杌非得要寻回无瑕的决心。
原来,饕餮不许任何人阻碍她施咒,也要回到未断的龙飞刀身边。
原来,浑沌情愿付出任何代价,都要将小狐妖从净化石中救出。
他懂,竟然懂了,那些苦苦执着,那些不愿放弃,那些天人不该有的七情六欲,明知自己所为,件件皆违反正道,他却无法硬逼自己不去做。失去她的那段日子,他几乎要被思念逼疯,他想念她,想念她叉腰跺脚,想念她喊他的名字,想念她偎在他身边的小小重量,想念她说起话的自信满满,越是想念,越是孤寂;越是孤寂,越是恨起自己。
“你真的觉得我好看?”她不确定地追问,指指自己的明眸大眼。“你不觉得这双眼很不正经,好似随时在勾人魂魄一样?还有还有,这张嘴,我没有故意噘的,可是它就是嘟嘟翘翘,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对自己半分自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