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替她捡了回来,她瞪着他,双颊凹陷,脸上还隐隐有着未复原的丑陋伤口。
“你怎能忍受这一切?”
她空洞的声音,在岩壁问回响。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哀求哭泣。
好几个月前,她就不再试图找他说话了,直到现在。
“你怎能习惯这一切?”
为了不知名的原因,她从来不曾将紫荆的事说出口。或许是为了,证明她还是人。她并不是真的想从他这里得到答案。从他手里拿走了萝卜,她抖着,继续慢慢啃咬进食。他转身离开,却听到她又开口。
“为什么你可以自由行动?”
他回过身,抬头看着她。
时间过得太久,他变得没有利用价值,他不是她,对妖怪们来说,他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残羹剩肴。
但他不认为她会想听到这个,她一定会想知道还要过多久,而他却无法回答,因为他连自己是过了多久才能离开苍穹之口,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他待得够久了,拥有神之血的她,绝对会待得比他更久。
也许是因为同情,也或许是因为她不曾出卖朋友,看着眼前这个和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女人,他嘎然开口。
“我把一切都忘了?你最好也这么做。”
她瞪着他,恨恨的道:“我忘不掉,也不想忘。〕
奇异的是,他其实能了解她的心态,毕竟他也经历过同样的时期。
他没有多加劝说,只是转身离开。对这妖怪的漠然,她突起一阵恼怒,毫无预警的,她伸手抓住他的脚。她已经好几个月没尝试过了,他以为她早放弃了,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就这样狞不及防的被她抓个正着。电光石火间,只一瞬,窜入她脑海的,却是万千画面。
刹那间,像是踏入潮湿黏腻的烂泥流沙之中,惨遭吞噬陷落。
春雷、夏雨、秋风、冬雪!
随风飞扬的旌旗、玉石雕成的王座、金色的太阳之眼!
鲜血、背叛、不断替幻的日月!
他恐惧的用力抽回足踝,来不及了,她看到太多。
她面无血色的趴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那恐怖的感觉,如万千虫蛇,爬窜过她身体里每一寸的皮肉骨血。
她吐了起来,想把那种讨厌的感觉吐掉,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反胃干呕着。
然后,如蛛网般的片段,开始拼凑。
“你不是妖怪?”她抬起头,震慑的看着他,确定的说:“你不是妖怪!”
心头,因莫名的原因狂跳。
不,他不要听!他不要想起过往的那些!他掉头想走,却听到她大喊。“你是人!”他惊愕的僵在当场,回过身,脱口:“你说什么?”她瞪着他,却在下一瞬,打碎了他的奢望。“不,你不是人。”
“什么意思?”她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想知道,又害怕知道。
直觉叫他快点离开,但她说,他是人!
她说了,他有听到。
他想要自己是人!
夜影在黑暗中颤抖着,渴望又恐惧的瞪着她,“你到底在说什么?你看到了什么?为什么说我是人?”
她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铐在她手脚上的锁炼锵乡作响着,发出沉重的声音。
那苍白脸上的黑瞳,有些迷茫,她喃喃的说:“你不是人,已经不是了,你本来是人,但你为了权力,舍弃了自己……”
说着说着,她的眼神退去了朦胧迷茫,恢复清明的看着他,惊讶且震慑。
望着他,她像是理清了什么,忽地,她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大笑。
“天啊!你和龚齐那王八蛋一样,一样想得到力量,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借着和这些恶魔交易而得到力量,但你却没有成功,你被你的同伴背叛了!”短短几句话,带来太多回忆。他错了,他应该要逃走的。他不想听了,但她继续在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了。“你这个自以为聪明的蠢蛋!你以为你可以得到一切,却被出卖了!”
他转身朝外飞奔,但她的声音如影随形跟来。
“你想谋反,想得到力量,却反而成为妖怪们的力量来源;你想成为妖怪,却无法跨越最后的界限,你不敢吃人肉,也不曾喝过人血!你没有那个胆量,你是个胆小鬼——”
他跑出了苍穹之口,她却不肯放过他,声嘶力竭的大喊着。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哈哈哈哈!”
她狂笑着,癫狂的笑着。
那嘲讽他的笑声,在洞穴中回响着,如恶鬼般死命追着他,不肯停歇。
他一直听到她的笑声。
无论他跑到哪里,躲得再远,都无法脱离她的讥讽、嘲笑。
你不是人!也不是妖!你不上不下的,卡在中间——
往事,在黑暗之中溃堤,转瞬间淹没了他。那是血与肉堆砌而成,他在那恐怖的血肉泥沼中奋力挣扎,试图再次遗忘,却无法做到。人生。
他曾经有过人生。
光彩夺目、无比绚丽的人生。
他骑马纵横沙场、笑傲红尘;他曾经高高在上,独霸一方。
但那些金光灿灿的过往,都似沙,在手中,抓不住。
他曾拥有的一切,消失的如此快速。
他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闭着眼、捂着耳,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记忆隔离在外,挤出脑海。
“他妈的死杂碎!你搞什么鬼?”
忽地,乌鬣不爽的咆哮传来,他被重重踹了一脚,将他踹离了他自以为安稳的角落。
随之而来的,是一桶腥臭的屎粪,淋了他满头满身。
他愤怒的想爬起来反抗,但那只大脚,在眨眼间,已重重的踩在他头上。因为疼痛,他痛苦的抓着踩着他的大脚,试图扳倒攻击对方,但那该死的妖怪却不动如山,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反抗,他的爪子,根本无法伤害乌鬣分毫。
“粪桶都快满出来了,还不清!、竟然给我龟缩在这里偷懒?”屈辱的泪水迸出眼眶,他可以听到头骨发出叽哩的迸裂声,那混帐几乎要将他的头壳踩碎。
乌鬣对着他怒咆:“去拿个新的桶子过来,把这里清干净!再有下次,我说叫你把整桶给吞下去!”
乌鬣说完,把沾到粪便的脚,在他身上干净的地方揩了两下,这才转身离开。
他好恨自己的没用,好恨害他沦落至今的一切。
他想冲上去,杀了这个奴役他、羞辱他的王八蛋,可他早已试过,早在许久之前,他就曾经试过,却只是换来更多的殴打和伤害。
事实是,他是个没有用的垃圾,他用尽全力,也敌不过乌鬣的一根指头。
在那瞬间,他好想逃走。
只要逃走,他就再也不用受欺压,再也不用被殴打,再也不用被羞辱。
他可以逃走,走得远远的,远到再也没有人能找到他。
然后,他想到了紫荆。
紫荆。如果他不留在这里,不负责去拿供奉,就会换成乌鬣。光是想到紫荆被乌鬣拖进洞里的景象,就让他为之胆寒想吐。“还磨蹭什么?动作快一点!你他妈的臭得像屎!清好之后就滚远点!”咒骂声,再次回荡在岩洞之中,隆隆。
他掩去眼中的愤懑与僧恨,匆匆的起身,拎着粪桶清理现场。
没关系、没关系!
他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告诉自己。
只要是为了她,他什么都能忍受,他什么都愿意做。
没有关系。
“阿塔萨古澪。”阴柔的声音,在洞里游荡着。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可怜的家伙一脸阴郁的提着一篮食物,走进洞里走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