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他讨厌冬天。在这个萧瑟的季节里,似乎所有人都忙着与他人道别离。坐在火车车厢里,身着一身黑衣的杜宽雅,手捧着外公的牌位,目光毫无定根地望着窗外一一飞掠过他眼前的风景。
记忆中的往事,如同窗外风景快速地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错身而过,好像他从不曾参与似的,并没有留给他过多可以想念的空间,除了他手中的外公牌位,以往曾经路过他生命里的人们,似乎也不曾留给他些许可以自怜的心情。
当沿途奔驰过许多城镇的火车终于靠站时,杜宽雅背起简便的行李,带着手中的外公牌位,踏上了这座有着外婆的城镇。
举步走出火车站外后,他按着外婆所给的地址走在午后镇上的小路上,在走过了一座小学时,他抬首看着远处一畦畦才刚插秧的稻田,衬着顶上宛如海水般湛蓝的蓝天,眼前这一片充满生机的绿意,耀眼得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没有他熟悉的漫天雪花,没有令人总冷至骨子里的人情与空气。不熟悉的温暖伴着阳光迎面而来,嗅着漫布在空气里属于春天的气息,他不知不觉地放慢了脚步,放松了原本紧绷着的心情,欣赏起流连在这座城镇四处的春光。
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一路走马看花的他,没过多久即发现自己在住宅区里迷了路。
午后的纯住宅区里,静谧得没有半点人声,偶尔只有远处马路上路过的车声而已。接连在一个个小型小区里找路找了许久的他,再怎么也找不到纸上所记载的地址后,他不得不向路人求救。
“请问……”
路经巷口的一对母女,在看见身材高大却又穿得一身黑,还在胸前捧了个牌位的他时,她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来。
“妈妈,有坏人。”年幼且天真的小女孩,一手指着他,诚实地说出她的评语。
“嘘……”也觉得来历不明的杜宽雅不像什么好人的妇人,在一手掩上小女孩的嘴后,急忙拉着她赶快离开。他不过是想问个路而已……有必要这样伤害人家吗?
遭人评论过后又被弃在原地的杜宽雅,沮丧地转过身子继续往小巷里走去,放弃了找人问路的想法,开始边走边看起巷里一家一家的门牌地址,打算靠自己找到他的目的地。
当他走到这附近最后一条还没走过的巷子里时,一群就住在巷里,或是散着步、或是躺着晒太阳的家犬们,全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动作,自巷尾处齐齐转头看向他这名陌生人。对于犬类怀着某种程度恐惧感的他,在那些狗儿开始朝他这个方向走过来时,他先是往后退了两三步,而后苍白着一张脸转身拔腿狂奔。
只可惜后头的追兵们,四脚的脚程仍是比两脚的他快了点,在他逃出巷口前已团团包围住他,一直将他逼退至墙角处,而找不到地方躲的他,在所有逃生去路都被它们堵住了时,只能一手抱着身旁的电线杆,一手紧抱着牌位,站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不断颤抖。
从自家料理店打工下班的伍嫣,踩着疲惫的步伐,拐进巷口正准备迈向不远处的家门时,不意抬首往旁一看,登时因眼前怪异的景象而愣住了脚步。这是……什么跟什么啊?巨人格列佛与众邻居所饲养的迷你狗狗们的……午后迷你爆笑短剧?
“救……”好不容易才终于等到一根路过的浮木,被狗群吓得脑际一片空白的杜宽雅,以微弱又可怜的语气向她开了口。
听不太清楚他在说什么的伍嫣,隐约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泪光后,她忍不住走上前想再听清楚一点。
“救救我……”顾不得什么男人或是任何颜面的杜宽雅,可怜兮兮地大声向她求援。
呆站在原地,就这么看着人高马大的他,那副彷徨无助像极了小可怜的模样,不多久,忍俊不禁的伍嫣,眼中也不禁泛起了些许水光。
后来,听附近的邻居说,在这条街上住了那么多年,他们从不曾听她笑得那么大声过。
据她家老妈说,隔壁杜婆婆家里那位刚搬来的新邻居,听说,生性有点胆小、有点病弱、有点害羞、有点需要别人的保护、有点怕生……唉,她早该知道所有的“听说”都是不准确的。坐在杜宅二楼楼梯转角处的伍嫣,由高处往下看着那名几天前,由她亲手解救并带回杜宅的杜宽雅,此刻正身着黑色西服,在楼下的大厅里一一招呼着上门欲向他外婆致意的军人们。
据今日把她邀来的杜宽雅说,那些具有军人背景的陌生来客们,全都是以往他外公在世时的军中下属,有些是因为没赶上他外公的公祭,所以特地来这一趟,想向他外公上灶香的,而有些则是自外公与外婆分居了后,很多年没再见到外婆了,所以今天才特地来探望外婆。
只是原本该站在楼下大厅里见客的杜婆婆,一早即托了个感冒的借口,把自己关在房里,不想去见那些会让她再次勾惹起伤心的人们,将他们全都推给了明明年纪就只有十六岁,却顶着张超龄的面孔、如大人般合宜的举止身段、俨然就像与她活在另一个不同世界的杜宽雅。一直往下低着头,颈子也有点酸了,伍嫣边揉着自己的后颈,边抬首看向这楝老式的洋房。也许是因为经过岁月淬炼的缘故,这楝房里,处处充满着古老的感觉,就连空气中缭绕着某种古典而优雅的气氛,像是杜婆婆一直给人的感觉。
住在伍家隔壁的富四海,自杜家楼上阁楼窗口爬进来后,也走下楼梯来到二楼的转角处,跟她一块看着下方。
“我听对面的王妈妈说,你家隔壁搬来了个美少年。”
“咯。”她一手指向楼下人群中看来最醒目的杜宽雅。
“这是……美少年?”富四海垂下了肩,满腔的期待与热情登时被浇熄。
“嗯。”
“……”目测身高绝对超过一百八,体格又好得没话说,说他是泰山王子还类似一点。
伍嫣瞄了瞄他,“你来这做什么?”
“敦亲睦邻啊。”富四海在她的身旁坐下,两眼定定地看着站在人群中的杜宽雅,“好歹我也连续听了好几晚的钢琴安眠曲,我总得来看看治好我失眠症的新邻居神圣长得什么样。”
“连你也听见他的琴声了?”当她第一次在隔壁听见他弹琴时,她还有点不敢相信,生得人高马大的杜宽雅居然有着这份才能。
“托他的福,我和我老爸这几天睡得特别好。”那等高超的琴艺,简直就与专业的差不多。
伍嫣靠在他身旁小声地问:“你不会也听说了关于他的事了吧?”
“是听了不少。”小区就这么小一个,且又都住在同一条巷子里,他就算是不想听那些三姑六婆说也很难。
听人说,杜宽雅的母亲在十七岁时,跟着情人私奔去了美国,为此杜家上下全都与他母亲断绝了关系与往来,直到杜宽雅将要上国中时,他突然自美国返台投靠他那个住在中部当将军的外公,可没过几年,他的外公过世了,因外公所住的官邸得交还给军队,无家可归、活像个血泪孤雏的他,才又改来这里投靠与外公分居了十几年的外婆。
在楼下忙了好一阵子的杜宽雅,在客人们即将离去前偷了个空档,抬起头看仍在上面等着他的伍嫣,与另一名不认识的邻居,而后他微微偏首向他们两个示意,要他们都到阁楼去等他。照着他的意思来到了三楼的阁楼里后,伍嫣与富四海的目光,先是集中在那台摆放在窗边的钢琴,而后则再集中落在窗畔小桌上,那一整套正统下午茶所需配上的饼干与甜点的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