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川行”这字号,自成立以来已三十余年,掌的是南北货和东西物,杂而不乱,繁中有序,是江北一带最大的粮油杂货行。
在来阳县这儿,“太川行”几年前就设了货栈,而“丈棱坡”的麦子一直是交给“太川行”收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原本双方合作得甚是愉快,哪知前年“丈棱坡”的几位地主老爷们不知发哪门子疯,竟终止和“太川行”之间的往来,把货交给其他粮行。
“秀爷……”开口说话的不是鲁大广,而是今日一直陪在一旁的七、八位地主老爷之一。他觑了鲁大广一眼,吞吞口水,打着商量道:“秀爷,我知道您心里不痛快,咱们‘丈棱坡’这几家原都跟着‘太川行’吃穿,说来说去,是咱们鬼遮眼、心给猪油蒙了,那时才会听了鲁大广的话,把麦子转给其他商家——”
鲁大广一听,登时脸红脖子粗。“老聂,你怎么这么说话?!当初一听到人家开出的天价,你不也欢天喜地得很?”
聂员外豁出去了,硬声硬气道:“要不是你在旁唆使,也不会搞到这步田地!”
“老聂说得对!”其他地主老爷也跳出来声援。“明明跟‘太川行’挺合的,谁教你没事兴风生浪,连对方底细也没摸清楚,前年交了货,货款拖到年尾才结清,去年更夸张,交了货,到现下才收到一半款子!”
“赵爷,您还收到一半呢,我是连个子儿也没瞧见!”
“我也是!”
“谁不是啊?”
“鲁大广,你给大伙儿说清楚,当初你是不是拿了人家什么好处,才设了这个烂局要众人往里边跳?”
鲁大广额面渗汗,黝脸胀成猪肝色,他猛挥双袖。“天地良心啊!说到底,咱也是受害者,那商家倒了,主事的逃之夭夭,咱想找对方替大伙儿讨公道,偏就没法子呀!”
现场群情激愤得很,游岩秀却完全地置身事外。
跟在斜后方的贴身护卫小范有些紧张地挪动脚步靠近,严阵以待,他游大爷仍然未置一词,丝毫没打算插手。
突然间,像似没了兴致,他双袖懒懒地拂过衫袍,转身,举步就走。
“秀爷!”、“秀爷,您、您上哪儿啊?”、“您怎么走了?今年的麦子您觉如何?‘太川行’能收不能收啊?”
走不出五步,游岩秀身后的吵闹立止。
地主老爷们连忙喊住他,又团团围将过来。
聂员外急声道:“秀爷,您都专程来这一趟,表示‘丈棱坡’的麦子在您眼界里多少还构得上边,您明明挺在意的,不是?既是如此,就好心些吧,该说什么是什么,别故意刁着咱们几个!”
话一出,四周陷入沉静。
聂员外似也察觉自个儿说话急了、失了分寸,胸口突突乱跳,老脸随即胀红。
“秀爷,我那个……不是……”
“那个什么?不是什么?”游岩秀慢吞吞转过身,薄而水亮的唇徐缓一勾,该是颠倒众生的淡淡笑颜,却让在场的众人惊得倒抽一口寒气。
不好!
他不笑时,正经八百的模样冷峻得教人双膝打颤。
他一笑,真真不得了,那股寒气能钻心入肺,让人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得抖上三大回。
环视众人,最后他目光落在聂员外的老脸上,继而道:“聂老怕是有些误会,我是带着妻小出游,到咱们游家位在来阳县的小别业住上几天,才顺道拨空逛一趟‘丈棱坡’,可不是专程来访。今年贵地的麦子确实不坏,但好东西并非只有‘丈棱坡’才有,凤仪县的‘十方屯’、华冠县的‘旱麻沟’所产的麦子亦属佳物,聂老要我好心些,倒真为难我了,这行里啊,谁人不知我游岩秀心眼最不好、最容易记仇?”
略顿,他俊颚一扬,笑弯丽目。
“我原想好好斟酌,跟来阳货栈的大小管事们商讨几番后,再作定夺,倘若聂老等不及了,非得此时此刻给您一个答覆,那我无妨的,我的答覆是——”
“秀爷、秀爷,您慢慢斟酌!您别急、别介意!”
游岩秀语调持平。“这‘丈棱坡’的货,‘太川行’不——”
噗!啪!
地主老爷们急得脸色发青、发白亦发红,倘若胆子够大,真要扑上去把游大爷那张嘴给捂实了。
游岩秀心一狠,真要舍了“丈棱坡”这批麦子,但狠话才撂一半,一只蜷成像球状的“穿山甲”突然从密密麻麻的麦秆中滚将出来,直接撞上他的后脚跟。
小动物有着一身蓝皮,肥得很!
游岩秀垂首瞧清,细长柳眉高拧,瞪着那只小动物慢慢伸展开来。方头大耳,有手有足,这只“小穿山甲”一屁股坐在铺着麦秆和草屑的旱地上,大脸往上一抬,胖颊跟着晃动,似乎是因为居高临下俯视他的那道高大身影正背着光,让他一时看不清,“小穿山甲”只好揉揉眼再揉揉眼,终于看出那人模样,他嘴一咧,发出兴奋的尖叫声。
他开心尖叫,但那男人没抱他,漂亮的杏仁核眼还凶凶地瞪人。
无妨,“小穿山甲”倒像见过世面了,又或者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丝毫没把对方的恶脸放在眼里,他举高挤在小蓝袄里的肥短小臂,“咿咿呀呀”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十根嫩指拨琴般胡抓。
那男人还是不抱他。
没关系,“小穿山甲”化被动为主动,小屁一翘,向前蹭了两下,两手先拽住男人袍摆,然后抱着衫袍里的小腿肚摇摇晃晃站起来,还一面发出“嘿咻”、“咿喔”的喘气声,像多卖力似的。
那男人依旧没抱他,但瞪人的眼睛里闪着光。
“小穿山甲”根本站不稳,男人的长腿竟还慢腾腾往后一撤,导致那肥敦敦的小身子顿失依靠,晃了两下,“咚”一声又跌坐在柔软土地上。
但,“小穿山甲”不屈又不挠,蹭过来又想抱那人腿肚。
岂料,那男子衫袍底下的一条长腿突然踢出!
那一脚,是很轻、很轻的一踢,只是把黏过来的小身子轻轻顶开,顶得小东西像不倒翁般在地上滚了半圈。
“秀爷,够了!这娃儿只是要您抱,何必这么欺负人?”聂员外看不过去,反正“丈棱坡”与“太川行”之间的事九成九破局了,旁人不敢言,他来开骂!
游岩秀淡淡扬睫,瞅了聂员外一眼,似笑非笑。
“聂老是在替小犬出头吗?”
“不敢!只是想告诉秀爷,当爹的会老,当儿子的会长大,您……您自个儿多琢磨,别老来才悔不当初!”聂员外此话一出,其他地主老爷更是噤若寒蝉、面如死灰,想补救都没辙。
岂知……
“咿呀……呵呵呵……”胖娃娃被亲爹顶开,没哭,反倒笑得垂涎,小屁蹭着、蹭着又似块牛皮糖黏将过来。
游岩秀长脚一抬,再次顶了娃儿一下。
然后,再一下。还来一下。追加一下。继续追加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那肉肉小身子像颗大球果乱滚,但滚来滚去皆不离他脚边。
娃儿发出尖锐叫声,格格乱笑。
有几次,他胖胖小手攀住了那只大靴子,可是大靴子一下子就溜走,于是就攀住、溜走、攀住、溜走、攀住了攀住了、唉唉唉,又溜走了……闹得小娃尖叫连连,兴奋得胖脸像吞了一大把朝天椒般红通通。
游岩秀边踢着,徐慢道:“聂老说得极是,所以现下我年轻力壮,不趁此时多多欺负这孩子,将来我老了,可就欺负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