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卖出去,她一直认为根本不会有人想花六十两买她,她可以安心,她都已经开始习惯在严家当铺的生活,做好长期留在这里成为流当品的日子,她准备学欧阳红意,以工作来还债,如果严尽欢又拿那笔债来刁难公孙谦,命令他做牛做马,她也会像现在一样,全部悄悄揽下来做,抢在他前头把所有杂事都一肩扛下……
没机会了……
今天晚上,钱复多就会派轿来接她进府,然后……
他梅秀咬紧下唇,不敢再往下想。
公孙谦及秦开他们闻讯而来。帐房只差没敲锣打鼓宣告全当铺,李梅秀出售成功,不到半刻,当铺上下全知道这件大事。
“恭喜恭喜,谦哥,你解脱啰,可以不用再扫落叶,李梅秀这一笔的利钱,当铺确确实实入帐。”严尽欢贺喜公孙谦,小手拉着他,不住摇呀晃,好心情全写在笑起来灿烂无比的小脸上,而她身后另一张脸蛋,却苦得好似灌下十斤黄连,有口难言,虽然强忍不哭,但眼眶中泪光闪闪,只消眨眼,它们便会倾巢而出,她忍住,双眼瞪得圆圆大大的。
“买主是谁?”公孙谦很难在此时继续保持沉默,他皱眉看着李梅秀的衣着打扮,清凉、暴露、煽情,出自于白玉扁壶上春宫美人的扮相,她这副模样若还卖不出去,岂有天理?!
“钱复多,钱老爷。”回话的人是当铺帐房。
钱复多,钱财多多,拿六十两买一个活生生的春宫美人,他花得很大大方。
“也只有那种有钱人有办法用六十两买一夜风流。”夏候武威不意外。
“真糟糕,钱复多都快能当梅秀她爹……”欧阳红意平时虽然喜欢损李梅秀几句,但同为女性,她实在不乐见李梅秀沦为砧板上的一块肥肉,供人吃干抹净。女人,若在不情愿的情况下献身,身心所受的折磨,超乎想像。
李梅秀鼻头发红,泪花转呀转,她想开口求饶,请严尽欢不要把她卖给钱复多,然而,想起公孙谦那句以笑容说出的话,再多脆弱的话也无法脱口——我不同情你,是你咎由自取。
对,这是她行骗在先,她若没有做坏事,又怎么会沦为当品,又怎能怨人对她的后果冷眼旁观呢?是她咎由自取……她不能也没有资格求谁来救她,更不会有谁会对一个骗子伸出援手。
她努力抓紧膝上裙布,想叫自己不要抖。没、没关系,就、就一夜而已,她、她忍过去就好了,反、反正清白也不算什么,她、她不稀罕,也、也不会为此寻死觅活,她、她人生要做的事还很多,她还有、还有心愿没完成,这、这种小挫折她会挺过去,不过就、就是让一个老男人对她……对她……
懦弱的眼帘,无法硬撑太久,出自于本能,她眨了眼,眼泪哗地两串滑下,再也无法止住,仿佛疏通的水道,澎湃汹涌。
双手指节早已泛白,眼泪落在手背上,哽咽锁在喉间。
她、她好怕……
她真的好害怕……
“将六十两退给钱老爷,这件交易,取消。”
一句谈语,说出震憾全场的话。
最令李梅秀震惊的是,它出自于公孙谦之口。
“你说什么呀你?!”严尽欢瞪大眼问他:“到手的钱哪有再退出去的道理!滞销的流当品,能脱手是好事,你跳出来说啥取消?!”
公孙谦面对严尽的逼问,不改温雅稳重,不疾不徐:“就算你这方不主动取消交易,人送去钱府,同样会被钱老爷退回来,而且,钱老爷还会向你索讨一大笔违约金,我建议你,选择前者,损失较少。”
“这话什么意思?”严尽欢口气很呛。
“李梅秀在铺子里典当是清白,我们摆在客人面前的,也是清白,钱老爷花钱买下的,还是清白,但是,这件商品并不存在,你拿不存在的东西想欺骗钱老爷,他若告上官府,赔钱事小,当铺商誉受损事大。”公孙谦一步一步走近李梅秀,他在她面前停下,她愣愣仰头看他,脑子仍只打转着他说要取消交易的话,至于他后头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痴呆的怔忡,只有两串晶莹的泪珠滴滴答答在淌,他抡起衣袖,揩去她的眼泪。
“——不存在?!你是说她已经不是完璧之身,根本没啥鬼清白可以出售?!”严尽欢指向李梅秀高声嚷嚷:“你骗了我们!”
李梅秀被咆哮声吓得回神,却不明白严尽欢气呼呼指着她的鼻头是为何故。
“她没有骗,她确实带着清白前来,不过……我验过货。”公孙谦以平平的声调道。
严尽欢柳眉一凛,不好的预感闪进脑里,嘴上仍问:“你怎么验?”
“以你知道的那一个方法。”公孙谦回视严尽欢,毫不畏惧。
一个男人,还能用什么方式验证女人的清白?
“你——”指着李梅秀的指,呼地一声,改指公孙谦,食指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到达极致、理智即将断线的预兆。
“身为鉴师,我不可能让不确定真假的货品进入当铺内。”公孙谦无视抵在鼻尖的纤指,缓道。
言下之意,他允了李梅秀的典当交易,自然必须确认她的清白与否。
谎话。
他在说谎。
这个恨极了谎言的公孙谦正面不改色在撒谎!
李梅秀知道。
欧阳妅意一脸吃惊,她也知道。
秦开不动声色,他知道。
夏候武威插不上嘴,他知道。
尉迟仪浓眉挑得老高,他同样知道。
关于清白这项商品,尉迟仪在公孙谦首日犯下典当银两给李梅秀之错时,他就问过了,当时公孙谦的回答可不是这样!
独独严尽欢不知道。
不是严尽欢迟钝、不是严尽欢愚笨、不是严尽欢好骗,而是严尽欢太习惯公孙谦绝不说谎的个性。这个男人哪天跑去杀人放火或沦为江洋大盗,她也不会惊讶,但说他会扯谎,她连想都无法想像!
曾在十数年前,严家当铺有名老管事,脾气暴烈,眼高于顶,时常欺负公孙谦他们这群小流当品,每回责罚完他们,还带着无比恶意,逼他们亲口说出“管事教训得是,是我们不受教,该打该骂”的违心论,若不从,自然又是另一顿好打,那时的他们,几乎全是十岁上下的大孩子,却清楚如何能让自己的日子过得轻松平安些,只要顺从老管事的命令低头认错,就能少顿皮肉痛,偏偏公孙谦是所有孩子里最常被揍到皮开肉绽的一个。
因为,他不说谎。
违心之论,不会从他漂亮的双唇间溢出。
就算谎言能讨好人、能为他换来好一点的饭菜、能让招呼在他脸颊上的掴掌次数减少许多,他也不说。
这样的公孙谦,在严尽欢记忆中根深柢固,所以她没有怀疑他,当真认为他说的每一个字,全是真话!
“你明知道她典当的东西就是清白,你还睡了她!这跟你收下一只名贵瓷瓶再一把摔碎它有什么差别?!”严尽欢气到口不择言,管他用词不文雅,她猛跺脚,甚至粉拳落在公孙谦胸口上,砰砰有声,每一下都扎实。
公孙谦不闪不躲,接下严尽欢的怒气。
“我照老爷昔日教导,入铺的货物必须以眼细观秋毫,以手细触质感,以鼻闻墨香,以经验辩真伪。”公孙谦用严老爷最挂在嘴边的道理,堵得严尽欢无言,只能猛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