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因为认同她吗?是因为肯定她吗?不知为何,当她这样想时,心里竟感到温暖与喜悦。
正要开口,裕子夫又说了一句。“你很愚蠢。”
汝音一愕。
她瞪大眼,愣愣地望着他,原本温暖喜悦的心,立刻凉硬了一半。
裕子夫很高,即使坐下仍高出汝音一个头,下颚又微微抬起,使他看她的眼神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又含着些许轻视意味的睥睨。“你的作为,不过是一时兴起,没有经过长远的规划。”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汝音反驳他。
“从头到尾,我都看着。”他说道:“你低估了难民的数量,也轻估粮食的多寡,又没有拟好动线,你小看荒灾带来的问题就轻举妄动,这不是一时兴起吗?”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瞒着他去干些什么事了。
“你给他们一餐,救活他们一天。那下一餐呢?明天呢?你想过要怎么办?”
“呃,我、我会……”汝音想为自己说话,可裕子夫问得对,下一餐呢?明天呢?光是今天这一场布施,就快要花尽她的嫁妆与积蓄。
“你这样做,很难不让外人想,你只是想突显自己的善心和高尚,你并没有想彻底解决问题。”
“不,不是,我没有!”汝音激动否认。
她从没这样想过,为什么他要说出这么伤人自尊的话?
这是他的真心话?这是他眼中的汝音吗?刚刚在大哥面前袒护她,难不成只是想为清穆侯家搏一个面子?
她的表情透着怒气,可裕子夫仍不收敛他对她的责难。“而且,你差点还让自己受伤。既然怀了孩子,为何要让自己做这般危险的事?你完全没有自知之明。”
他像审问犯人一般,逐字逐项说得分明白。“还有,如果你真被衙役抓去候审,你以后怎么在你的同僚面前抬头?他们会怎么在背后说你?这些你都想过吗?”
没错,这些在汝音听来都是不堪入耳的质问。
裕子夫说得有些发急,也忘了自己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这么多话。
在场的两人,没一个人发现这是出自一种关怀的心急,是一股为对方的安危而发的怒气。
汝音深深吸一口气,却压根止不住哽咽,她声音沙哑。“到头来,你还是跟我大哥一样。”
裕子夫皱眉。
她凄凉的笑着。“你也是这样看我?”
“你的确有错。”裕子夫仍平静地说着。“这是事实。”
汝音定定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她陡然觉得眼睛好酸涩,忍不住眨了一下,没想到却掉出眼泪。掉了一颗,又掉了一颗、一颗、一颗……
看到那些眼泪,裕子夫的表情松了。
汝音这才想起,这是她第一次在裕子夫面前掉眼泪,她赶紧擦掉,她不想要示弱、不想让他觉得她可怜。可是擦得越用力,她心里越是委屈。“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在乎你对我的看法?”
裕子夫看着她又哭又笑的表惰,眯起了眼。
她又说:“可我真没想到,你对我的看法,仍然,仍然只有……”
她再也抑止不了痛苦和悲伤。“只有面子?只有孩子?”
裕子夫的手紧紧的握着,有一刹那他想要伸过去,握住汝音擦眼泪的手。可最后他还是选择若无其事的拿起他的烟管,填装着药草与烟膏。
只是他的手,也抖得厉害。
“我之于你们的意义就只有这样吗?面子?孩子?”
裕子夫不回话。
汝音也不奢望得到答案。她站了起来,背过身想要离开。
“你去哪里?”他叫住她。“喝完参茶再走。”
汝音不理他,捂着嘴就往门口走去。
“汝音!”裕子夫大声的叫道。
汝音猛地回头,裕子夫一愣。
她恨恨地瞪着他。“我死,也不会让孩子出事!”她咬牙。“这样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裕子夫膛大着眼。他被这股浓郁绝望的悲伤给震摄住。他不再留她,任她的身影消失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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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音没有回房,奔过重重幽廊跑到宅邸的最底端。
那里本有一座清穆侯家用作家祠的四层方楼,由于过于窄小老旧,家祠已在她入门那一年就迁往穣原城外的郊山,方楼便废弃了,平时鲜少人迹。
汝音只要不想见到任何人,便会躲到这栋方楼里。
她气喘呼呼地爬着,爬到四楼,找到她最常待的房间。
那间房有这宅邸里最好的视野,可以眺望穣原城的市街全景,并与求如山遥遥相对,连朝殿宫城的金黄飞檐、朱红宫墙都看得一清二楚。
窗前,放了一把圈椅,汝音坐在那儿,看着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城市。
此时将近傍晚,阴霾的天色连凄凉的夕暮都无法看到。
天就这样毫无预警地黑了,只余下满地暖黄的灯火。
今晚,只有这座城市的灯火陪着她,只有她自己坚强地陪着她。以后,大概也都会是如此,所以……
“不要哭了。”她大声告诉自己,一边流泪。“从今以后,都不要哭了。”
她拥着双臂,蜷缩起身子,窝在圈椅上。然后放任着心酸,让眼泪肆无忌弹的涌出……她哭了将近半个时辰,趴在窗前,累得睡着了。
门外一个人影,在没听见哭声后,悄悄地推门而入。
他燃起微弱的烛火,火光映照着他朦胧的青色眼眸。
那双眼眸从不曾那么深刻地看着任何一个人。
如果汝音醒来,看到他会这样看她,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作梦。
他手上挂着一件棉衣,他走过去披在汝音的身上,并轻轻地带上窗户,留个微小细缝透气。
他在桌底下找到还留有火星的炭盆,他唤醒火星,烧热了炭盆。
离去前,他又看了那趴在窗前的身影一眼。
最后静默地离开,轻缓地合上门。房里又回复宁静,仿佛没有人来过一样。
第3章(1)
隔日汝音醒来,天已微微透亮。
她坐起身子,披在身上的棉衣掉在地上。她捡起棉衣,看着还冒着火星的热炭盆,有点愣愣的。她再望着半合着的窗扇,昨晚明明是敞开的,怎么会……
她起身推开窗子,眺望刚从夜晚中苏醒的穣原市街,她看到多处作早食生意的地方升起炊烟,让这染上冬季深灰色泽的市街轮廓,有了一丝踏实的温暖。
这让她想起生活的真实与朴素。
她真的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可以让她忘记许多不愉快,忽略许多细微末节的情绪,使自己少了钻牛角尖的尖锐。
或许她可以住进这里?
此时有人敲门轻喊:“夫人?您醒了吗?”
是服侍她的婢女,汝音请她进来。
“夫人,主人请您下楼用瞎了。”婢女说。
汝音含糊地应了一声,问:“你昨晚有来这儿吗?”
婢女摇头。
汝音狐疑。那这棉衣和这炭盆,又是谁备的?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又问。
“主人说的。”婢女答。
“……是吗?”汝音折迭着棉衣,苦笑了一下。
她在想什么?怎么可能?她怎会把这层细心联想到那个淡漠的男人呢?一定是别的婢女做的。
她打理妥当,来到花厅用餐。
本来她还为昨天的事感到尴尬,她就这样哭着离开,不知会留给裕子夫什么印象,她该拿什么表情面对他?
不过看到她丈夫依然如往常,板着一张难以亲近的脸,看着杂报、吸着药烟,连一声早也不给,汝音便不多想,也端着冷淡的表情,安静地入座,拿起一块抹了腐乳的煎饼,默默地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