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身魂体的危险并不亚干她。”文判提醒道。相较于银貅,方不绝应该更烦恼一下自己。
“我没有觉得何处不舒服。”方不绝不是逞强,而是体内舒坦的感觉,好似挣脱了千斤重的束缚,不再受肉体禁锢,没有累赘,但又不像他甫死之际,魂魄被鬼差勾出肉身时,那种“鬼”的缥缈游离。所以当银貅一脸忧心忡忡地抚摸他脸庞时,他给了这样的答案。
“那就好。”文判可承担不起未来的“天尊”变成痴傻或残障这等严重的罪名。他维持俊秀雅笑,与被方不绝抱在臂膀间的银貅相视。“你已经把想传递之事成功地告知方不绝,那么……请回吧?”
文判客客气气在赶人了。
“呃……再让我和他多说几句话,可以吗?”银貅一点都不想走,抱住方不绝颈子的双手环得更紧些。
“一开始,只是见一面就甘愿离开,再演变成多说几句就好,接下来,再相处个几日吧,到最后,怕便直接在黄泉地府里住下了。‘贪心’这种潜藏在心底的兽,越养越大,越不懂知足,越贪得无厌。”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就此打住,早些分离,少些念念不舍,这可是文判一贯的处事态度。
“是呀,小银。方不绝知道他即将当爹的好消息,方家传嗣责任已了,他一定可以走得更心安、更情愿,是不?”勾陈加入劝说银貅离开的行列,同时不断地朝方不绝使眼色。
你也说她两句呀!难道你想看她等一会儿和文判顶嘴顶嘴顶嘴到争吵,吵出火气,吵至直接和文判开打吗?我保证,她会!
方不绝瞧懂了,明白接收到勾陈的意思。
“小银。”方不绝让她慢慢由身上滑下,确定她站稳了步伐,才缓缓抽离撑扶于她腰际的双手,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逼自己这么做。
他的叫唤,使银貅全盘注意力都定在他脸上,他停顿良久,哑声续道:“谢谢你,也辛苦你了……为我孕育着孩子……”他的目光变得柔软无比,深深注视着她的腹间。
银貅拉过他的手掌,贴在那儿,因为她看见他的眸里写着他好想这么做。方不绝挑眉微愕,缓缓让自己的掌心笼罩在她平坦小腹上,眸里千头万绪,感动莫名,可他不能放任情感流泄,他怕一旦失控,说出口的话,就会变得不一样,变得无法理智。
他不能屈膝跪地,倾听不知是否能听清的胎动。
他不能抱起她旋舞数十圈,激动地笑嚷着他要当爹了。
他不能……陷小银于任何危险之中。
“做了母亲,别再毛毛躁躁的,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跑不跳不爬高,要记得吃饭,别饿着自己和孩子。”他认真叮嘱交代,就怕依她的活泼性子,很难有定下来的时候,也没个孕妇的自觉,当自己身体是铁打铜铸的,不怕摔不怕撞。
他努力思索还有哪些事项没有吩咐,但是太多太多了,一时之间无法说齐,恨不能一口气倾吐殆尽。末了,他吁叹,“抱歉不能陪伴你,抱歉不能眼见孩子出世成长,抱歉……回去吧,路上小心。”
“你——你又赶我走?!”银貅以为会得到他欣喜若狂的拥抱或亲吻,两人共享这个喜悦,绝没料到,他最后仍是叫她走。她急忙反抱他的手臂,“你是不是没听见我说的另一件事?我不是妖!我和你都是貔貅!你不知你家祖先曾与一只母貅相好,产下后代,你身上流有貔貅的血,我不是与你迥异的妖邪,我们一样……”
方不绝触碰她的脸颊。“我已经死了,小银,我不是人,不是貔貅,仅是一抹魂魄罢了。”听见他的血液中存有神兽貔貅的部分,他不能说完全没有惊讶,但,惊讶又如何呢?那已是“上一世”之事……他知道得太迟,无法喜悦,喜悦于自己和她,拥有相同的交集。
多么教人无法反驳两人之间没有身分差异的实话。
他已经死去,不再是人,当然,亦不再是人貅混种,她与他,最后还是变成了不一样的东西……
“而且小银你不要忘了,你与方不绝是不欢而散,你明明还没原谅他赏你休书的恶劣行为,貔貅不是爱憎分明吗?你应该气他气得撂完‘我怀孕了’这句话就掉头走人,而不是与他藕断丝连,舍不得离去。”勾陈痛恨自己必须棒打鸳鸯,这令专司不受祝福之恋圆满成功的他感到强烈自厌。
其实他可以鼓励银貅勇往直前——如同他解开金貔的心结,让金貔放下他与那只人类小姑娘毫无意义的争吵,赶在遗憾发生之前,和人类小姑娘破镜重圆,虽然最后仍是迟了一步——劝说他们尽力追逐伟大的情爱,豁出性命,没有爱,毋宁死,但方不绝情况太特殊,银貅也不是强悍如凶兽之流,他的盲目鼓吹,极可能赔上银貅的生命。穷奇殒灭的借镜,虽未亲眼看见,但是从相熟的天将口中听闻那日情景,仍不难想象,神祗要处置掉惹是生非、反乱纲纪之徒,是如何的易如反掌。
银貅这才忆起她确实尚未原谅方不绝休妻一事,对,她刚刚才想起来……
“呀,我们真的是不欢而散……我还存生你的气。”被人提醒才记起来的老鼠冤,在看见方不绝张眼觑她,听见方不绝叹息般呢喃着她的名之际,轻易便烟消云散,重逢的欣喜战胜了一切。
银貅苦恼地咬唇,心里的怨气着实所剩无几,此时满脑子只想待在他身边,不走。她一脸写着“我……我好想原谅你,可以吗”,在场三个男人都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太没有节操了。
女人的心软,在于那名惹怒她的男人,被放置在心里何处。若她深爱着他,即便前一瞬间还兀自生闷气,下一刹那,就能勾挽着他的臂膀,询问等会儿要吃些什么……
“小银,听话,跟勾陈一块回人界去,这里不是你能久待之处,走吧。死前种种之于我,已失去所有意义,我遇过的人、经历的事,已是遥远过往,我也无法再回到那个时候,你快走吧。”方不绝每说出一个要驱赶她的字眼,都艰难无比,如同他死去那日,若不是知晓自己大限将至,他不会忍心伤她,更遑论振笔疾书写下违背心意的字句,在她震惊惶然的神情下,残忍地将休书抛至她面前……他不愿意再重温那嫌恶的记忆,而此刻,他却不得不。
就这么走吧,对他生气无妨,觉得他绝情也可以,恨极了他更无所谓,只求她平安走出黄泉,不引发冲突,不惹怒任何一位鬼差,毫发无伤地,离开。
走吧……
他根本就不该醒来,不该受她的嗓音召唤而张开双眼,如此一来,他不用再面对她的二次离去,一次的体验,已经太足够了。
“我不要变成你的过往!”银貅不喜欢被他归类于“过往”,他与她哪算“过往”?他明明就在她伸手能触及的地方,看得到他,听得到,哪里已是遥远过往了?!
方不绝冷硬地转身,不望向她,面对文判问道:“接下来,我该去哪里?”
“中断的净化工作必须继续,确保你的魂体完全纯净。”文判本来伫立于一旁,貌似悠哉,内心却不住地叹气,做起最坏打算。
眼前情景很是熟悉,地府上演过太多回,每回只要一对生死分离的爱侣相逢于寂冷黄泉,彼此说开了误会,相拥缠吻,难舍难分,接下来的走向,绝对难脱爱侣转而面向他,提出无理要求,例如“我要带她走”、“她是我的,拦我者死”等等过分的刁难,他早已司空见惯。地府被抢怕了,也被抢惯了,以致于刚才方不绝提问时,他险些脱口说“不,你不能跟她走,黄泉有黄泉的规矩……”,没想到方不绝说的却不是他以为的那些,幸好,他本来准备要先卷好衣袖等开打,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