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觉,开始变得剧烈频繁,好似她以前喝下“脱胎换骨”药效发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且,还是由鱼尾分裂为人足的难忍撕裂。
她盯着兀自闪耀金芒的尾,它没有变化,但掩覆在金鳞底下的血肉,揪址得她想叫疼嚷痛,像是有谁正抽拔着筋脉,搅和着髓骨。她正欲动手抚上鱼尾,负屃的掌比她更快一些,熨帖了过来,他的碰触,教她瑟缩,不知是疼痛抑或抗拒。
他以治愈法术替她舒缓疼痛,他并不知情她此时鱼尾所感受的剧痛,只单纯认为她从鮻族海牢泅走,定是逞强了,尚处于脆弱无力的鱼尾,哪堪如此折腾?
她没动,没挣扎,只是僵在那儿,由着他施法。
“或许,你已经不愿再信我任何一句话,现在听来,那些也像极是脱罪之词,我仍必须说——”负屃总是雅淡冰漠的表情已不复见,她在他眉宇间清楚看到不亚于她的迷惑。“我并未骗你,我没有与你相识相恋的记忆,确实没有。我解释不了为什么,可它的确在我脑中不曾存在过,但我背上却留有我百口莫辩的痕迹——它发生过的痕迹。我不记得它从何而来,是何时何地何人替我植上,为何我一点都想不起来……”
“是你自己将我脱落的鳞植种于你背后,在我第一次饮下‘脱胎换骨’,剥落了一地的鳞。”她藏起哀伤怨对的口吻,想要表现得淡然无所谓。本来心里早已暗暗发誓,不再同他说话,却仍是窝囊地开了口,只为他脸上的茫然及声音的喑哑。
“我那时……应该是充满珍惜,想为你保留下它们,将你失去的,留在我身上?”
她不回答,不愿必须依靠她的“解说”,才能使他恢复那些他遗失的温柔。
“我不是故意遗忘它,告诉我,我想知道。”负屃由她眼神读到的责备,锥心刺骨,他屈膝单脚跪在她身旁,用祈求的嗓,轻道。
“你说你没有丧失过记忆,你很肯定的说过。”听见他用了“遗忘”两字,她胸口紧揪,提醒着他,当初他是如何笃定地否认她的疑问。
“我真的没有,所以我和你一样不懂,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你的刻骨铭心,为何到了我这里,连一些些残影都不存?我想找出原因,帮助我,我不喜欢这种茫然混沌的感觉,我要知道,我做过什么,我要找出自己失去的片段。”负屃需要她的帮忙,光凭他一人,根本无法厘清诸多紊乱,他有太多太多的质疑想问。
“说不定,你连你自己受过伤的事也忘了……”
负屃坚定摇首,“这一点,我相当确定,它是一个最合理也最能解释一切的答案,可是我不想骗你,拿一件没发生的事来搪塞,换取你的同情和原谅。没有谁能轻易伤害龙子,我也不曾卧榻养伤,别说是十天半月,连一日都没有过。”若受伤,总是有迹可寻,兴许身体会留下伤口,龙骸城里亦应该有人亲眼见过,兄弟们更不可能错失拿这类事情当成调侃他的乐趣。
“不要说什么‘相当确定’……你也‘相当确定’你在之前与我不相识;你不是负心的那个‘负屃’,偏偏你的‘相当确定’全都出错。”她无意嘲弄他,只是事实如此。
“……看来,我有必要找人问问。”
就从那几群鬼鬼祟祟尾随在他们身后,又怕得不敢靠太近的龙骸城追兵开始着手吧。
“六龙子受伤失忆?万万不可能,九条龙子是那么强大无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有本事能打伤我们高贵的龙子?!我红蟹对龙子的尊敬好比滔滔东海汹涌泛滥,连绵不绝,远远到天边——”
“是呀是呀是呀,我青蟹也没看过六龙子缠过伤布涂过伤膏,他总是英姿凛凛,比天人更俊更美,他是我们龙骸城之光!”
蟹将坚硬的外壳被毫不留情敲出一处凹痕,巨大蛛网般的龟裂,从蟹脑正中央扩散出去,蟹眼含着大泡泪水,蟹嘴滔滔不绝地歌诵最受它们敬爱的六龙子——只求夸得龙心大悦,能不再挨六龙子的打,呜呜。
奉龙主之命,追捕带鮻潜逃的六龙子——意思意思就好,不用尽多大气力去追,反正虾兵蟹将不可能是六龙子对手,正面碰上不过是给六龙子拗断蟹螫配酒喝,所以它们只敢远远追,没胆主动上前挑衅。结果六龙子自个儿站到它们面前来,劈头——动手劈破它们的头,直问:你们曾不曾见过我受伤,被谁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属下只见过龙子们把谁谁谁打伤,害谁谁谁被抬回城里去让魟医治疗……”
“这事儿去问魟医最准,全龙骸城里,谁的螯断了,谁的腿瘸了,谁生了一窝蛋,全由魟医一手包办,六龙子若不信属下所言,就拨个空,回去找魟医麻烦,不,是找魟医了解了解……”死道友不死贫道,马上拉个替死鬼出来,转移六龙子逼问的对象。
“对对对,魟医绝对知情!”众蟹将点头如捣蒜地猛烈附和。
负屃尚不知晓,龙主下令熬制的“鲜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不过是龙主与魟医共谋找来恶整九条龙子的一项计谋,平时受够儿子们的不孝鸟气,故意要魟医翻遍古籍,找出最刁难人、最不可能寻齐药材的古怪奇药,用以恶整签运不好的几只龙子,来泄泄积怨良久的心头郁闷,它没有任何治病功效,更甚至于,它是一帖毒药。
负屃还以为,龙主派兵追赶,目的仍是要抓鱼姬回去,熬制“鲜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他不打算带她回龙骸城自投罗网,更无法将她独自暂放于此,让她离开他视线范围,他绝不要冒着她有半点危险的可能性……曾经在脑间一闪而逝的浮光掠影,关于她死去的幻影,蓦地又来刺痛他的胸臆,不,他害怕它会变成真实,正因为怕,他更不容许它发生。
“你不随他们回龙骸城去?”鱼姬见他挥袖驱走整群蟹将,却没跟上,她以为他会急于回去城里问个清楚,而她,准备趁他离去之际,默默逃开。
“要找魟医问明白,方法有许多种,不一定非得要回龙骸城去。”负屃回到她身边。
“若你是觉得带着我,会拖累你的速度,我可以在这里等你。”这是谎言,她没敢看着他的双眼说出口。她不会等他,她一定把握机会逃掉,她对负屃的欺骗及遗忘仍无法释怀,无论他是恶意或无心,都治愈不了她等候太久而受伤的心。
她不确定眼前的他,是当真无辜受害,抑或仍然在戏弄她?
她害怕,怕得不敢轻信他。
“我不会留不你一个。”
“我可以躲在星岩后的密洞中,不会有谁找得着我。”当然,这句依旧是谎话。
“不。”他十分坚持,让鱼姬几乎以为他是看穿了她的心虚,以及拙劣的织谎技巧。
“我在没有你的情况下,不也安稳平静地度过漫漫岁月?我比你想像中更具自保能力。”
“我不会是故意将你孤单地留在人界陆路不闻不问。”负屃眸中淡淡浮现一抹自责,她选择撇开脸无视。
“你又怎么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连记忆都没有了,当时抱持何种心情,他岂会知晓?
“我不相信我会舍得忘记你,一定有什么理由……我无法抗力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