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方便、方便得很啊……我、我知道公子是谁,我见过的。”
陆芳远眉峰略动。“我们见过?”
“半年前,北冥十六峰的狼群跑下山,几处山谷里的小村遭狼群攻击,很惨的,那时‘松涛居’派了十多名好汉来援手……公子当时也在,还设陷阱诱捕了不少狼只。”说着,她害羞一笑,这次改抓抓额上刘海。
“原来如此。”陆芳远点点头,柔声问:“还未请教尊姓芳名?”
“我叫樊香实!”她大声报上姓名,眸子弯弯的。“算不上什么芳名啦,但我爹说,我这名字叫‘香得实在’!”
陆芳远怔了怔,不禁笑出。
“好啊,你叫‘香得实在’,我叫‘香气远播’,很是缘分。”
樊香实眼珠一转,意会过来了,也跟着咧嘴笑。
只是上门的这一双贵客,公子很和善,美姑娘很冷若冰霜,公子与她笑谈之际,美姑娘根本懒得多瞧她一眼,仅抿唇静坐,极不开怀似的。
这样的美人儿如珠如玉如宝,生出来就是受人呵疼的,见她蛾眉不展,谁瞧了都要心疼。
樊香实深吸口气,赶紧讨好地扬声:“这屋里、屋外我天天打扫整理,很干净的,公子和姑娘尽可放心待下,只是小了些,得委屈你们将就将就……对了,那两匹大马,我让它们窝在屋后小谷仓里,那谷仓与灶炉只隔一面墙,灶火一起,整面墙就暖了,不会挨冻的……啊,我来煮茶吧!柜里还有些茶叶,先喝杯热茶暖暖身,晚些咱们吃山菜豆腐片肉锅!呵呵,牛婶那天才让小牛哥走了大半时辰的路,送来好几颗鲜白菜,我还担心吃不完,这下子倒派上用场喽!对了,还可以烤些青梗饼和山薯……”
小姑娘喃喃说个不停,边说边动,忙着翻箱倒柜找茶叶,忙着烧水煮茶,忙着找出最好、最干净的茶杯,穿着袄衣的身影像只忙着采蜜的小蜂,在屋里东转西转。
她颊红红,眼眸湛光,有客到来,她是真欢喜,欢喜到没能察觉那双男女此时暗暗交会的眼神。
陆芳远嘴角噙笑,目光淡淡从那抹忙碌小身影上收回。
他俊颜微侧,迎上师妹那双水眸,那眸底隐含责难和探究,对他又恼又恨又莫可奈何一般。
他浑不在意,只轻轻又笑。
*
小屋的主人很能干,年岁虽小,还是个小女儿家,但似乎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准备过冬的主要粮食全放进大缸中冻起来,如豆腐、年糕、豆包、青梗饼等等,可随吃随取。几颗大白菜埋在雪层底下,能长保鲜甜与水分。连肉类也是,当初是边沾水边冰冻,吃的时候仅需敲掉外层的冰,里边的肉依然新鲜如初,毫无风干变质之相……托小姑娘之福,上门叨扰之人有碗热腾腾的山菜鲜肉汤暖胃兼暖身。
用完饭,樊香实将一壶在炕孔上烧热的水倒进木盆里,盆中有几把细雪,热水一注入,雪立即融化,她蹲在屋外,就着一盆子温水洗涤碗筷。
天色早已暗下,雪地却映薄光。
地上一抹拉长的影子无声靠近,静静吞没她的小身子,她觑见了,于是慢吞吞扬睫,冲着那俊雅公子笑了笑。
“殷姑娘睡下了吗?”
“嗯。”陆芳远颔首,面容沉静。
“那就好。”她吁出口气。“我瞧她吃得好少,神情恹恹的,如能好好睡上一觉,应该会好些。”
“是啊。”仍点点头。
“她是病了吗?”这话很随兴问出,一出口,樊香实就有些后悔。
她不是爱探人隐私,而是这儿总她一个,离得最近的邻居是牛婶和大牛、小牛哥他们,那也得走上大半时辰的路才能到,入夜之后,真只剩她独自窝着,以往还有爹相依为命,爹不在了,还能有谁?
今晚寒夜客来,屋里添了几分人气,更何况来的人还是……还是……唉,她一颗心跳腾欢喜,话未免就多了啊!
“师妹没病,只是身骨天生弱了些,易感倦乏。”他声音不疾不徐,似没留意到她的窘态。“今日她几是在马背上待了一整天,这时节也才秋初,外头竟已天寒地冻,她自然累极,等睡足了,或者胃口就能转好。”
明明天生体弱,怎么还在大冷天里往外跑?嗯……为什么呢?
她好想问,但忍下了。
碗筷已洗涤干净,她起身将用过的水倒掉,看着沉沉的天际,道:“这阵子的天候确实好古怪啊!我爹说过,咱们这儿的山峰常是一时有四季,同个时候,山谷可能是夏天,溪水潺潺,绿叶茂密;一往上爬,能瞧见山坡百花盛开,彩蝶乱舞,野蜂忙着采蜜;若过了山腰,又是不一样的风景,那儿风大,能把满林子树叶全扫落;再往峰顶上去,就全是万年雪。总之是春夏秋冬,一口气全包含了。”
“一时有四季啊……然,现如今无论山谷或峰顶全被大雪覆盖,诚如你所说,天候确实古怪。”他淡淡道,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看向天际的侧颜。
“是啊是啊,公子也这么认为,那就不是我多想了。你瞧——”她突然举起一臂,遥指天际。“公子瞧见了吗?”
第1章(2)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
远天处,一团巨大黑云盘踞。
天幕暗沈略带幽蓝,那团巨云则成真玄之色,以旋风腾跃之姿悬浮于穹苍上,如漩涡生于天际,要将十六雪峰尽数吸吞般。
“乱云横渡……”她轻声一叹,眉儿有些拧了。“那时也是这样的。”
“那时?”
“大半年前,狼群无端端冲下山的那时。”她看向他,眉间忧色仍在,嘴角却扬了扬。“那阵子,天际也常是横着一大块黑云,古古怪怪的,阿爹就说,要出事的……”她咬咬唇,眸光敛下。“……果真应了爹所说,真出大事,那群狼少说有上百头,也不晓得怎么聚在一块儿,真应了爹说的呀……”
他走近,影子罩住小姑娘身子。
见她低头不语了,他举掌轻覆她头顶心。
“你爹呢?你话里三句不离他,怎地不见樊大叔?”
她头顶发烫,心口发烫,全身皆烫,只因他轻轻、轻轻的一覆。
呼息声过浓,她勉力克制着。
热力往眼眶里送,她用力眨眸再眨眸,眨退那股热浪……原来,还是太软弱,以为独自一个也能过活,哪知别人小小送暖,她就快支持不住,尤其是面前这位公子,随便一出手便能诱发什么,她真想扑进他怀里,想圈抱他的腰好好哭一场,想跟他说好多、好多话……
内心翻腾到最后,她抬起小脸,指着不远处的两座坟静静道:“……我爹半年前过世了,坟头在那儿,就埋在我娘亲坟边。”
是他之前瞧见的两座坟。一座已旧,另一座较为新些。
半年前吗?他静默了会儿,收回复在她发心的手,嗓音温柔略哑,问:“樊大叔的死,跟那时狼群闯下山有关,是吗?”
小小脑袋瓜一抬,却不看他,那眸光平放在他胸前,翘长睫毛如同小扇,密密浓浓。“嗯……”低应一声,她点点头。
夜风来回穿梭,冷飕飕的,她像似打了个寒颤。
她发抖的模样落进他眼里,倔强中却透股可怜劲儿,说实话,颇惹人心疼。
他是心疼她,小小年纪,小小身子骨和小小的力气,要和这天地挣一口气确实不易,她越是犯强,往后要面对的难关怕是只会多不会少,既知如此,倒不如就跟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