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只要她在他身边就好,就不会有事。
此时此刻的他为何安素若此?
公子他……当真由着她作决定吗?
试图看进他眼里、心里,越执竟去看,她越陷迷阵,宛如北冥十六峰的春雾加秋霜层层压叠而下,罩得她身处云山,无处是方向。
“阿实?”身旁青年询问般低唤。
她眼神又动,看着小牛哥发亮的年轻面庞,他眉目间期待的神色让她心口绷紧,有些不能呼息。
于是她掩下双睫,闪躲着,眸线定定停在他胸前。
她仿佛沉默许久,忽地察觉小牛哥上身微倾,像要探掌再握她的腕。
她下意识欲退,公子清漠的声音却在此时切入——
“阿实,回去了。”
她听话惯了,低应一声,随即跑到大石边解下自己的坐骑,扯着马就往陆芳远所站地方走去。
然而黑缎功夫鞋在雪地上踩落几个印子之后,她突然打住,终于想通何事似的。她旋身扬睫,竟拉着马调头走回一脸落重的少年郎跟前。
表情无波的陆芳远因她此举眉间一凛,不禁往前踏出一步。
樊香实当然不知她家公子瞬间心绪之起伏,仰望小牛哥那张脸,心里仍有些慌,但已能坦坦然望着他笑,像方才什么事皆未发生,又像即便发生过什么,也船过水无痕,她与他仍是青梅竹马,情分不减。
“小牛哥,往后在外学做生意,你性子可要收敛些才好,别动不动就跟人急,跟人争得脸红脖子粗。”眨眨眼,嘴角微翘。“我方才笑斥你哪算什么人才,那自然不是实话,你脑子好使,手脚也灵活,真肯下功夫去学,一定有大成就的,阿实擦亮眼睛等着瞧!”
她挠挠红脸,最后朝他点了点头。“小牛哥,那……我回去了。”
她牵马再次转身,一道青衫长影等在那儿。
“阿实别去……”小牛哥哑声唤她,她却已踏着镫子翻身上马,而那声低唤太沙嗄、太模糊,未入她耳中便教风吹零碎了,什么皆未剩。
樊香实微扯紧缰绳,见公子亦上了马背,她才策马跟上。
如今的她骑术已练得颇好,马蹄轻撒之际,她回眸一笑,腾出一臂朝目送她离去的少年郎用力挥手。
*
几丈外,他便已听到她的小牛哥近乎告白的话语。
阿实你……你跟我走吧!
你是姑娘家,总该嫁人的,窝在“松涛居”你能嫁谁?
阿实跟我走,我、我会待你好,不让你吃苦……
他怎能让她真从五指间溜走?
在他费了大把心力喂她、养她、培育她、呵护她后,怎可在未收成前放手?
因她喜欢着他,那么,他就有九成把握。要他拿自己当饵吊着她,拿自己当毒喂她成瘾,又有何难?况且他几日前初试那么一回,唇舌交缠、体热相偎的溢味并不讨厌,甚至……还让他有些享受。
他这身躯或者太渴望旁人体温,他不想承认又似不得不认。
她偷亲他,他后来回敬一吻。吻前,内心带着算计,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她要什么他皆能给,要她甘愿追随于青衫之侧,吻时,体内从中而外热烫不已,若有柔水由方寸涌出,丹田气海蠢蠢欲动,那倒是他从未触及的境地,属肉欲之流,有些紊乱,偏离他修习的气道,但他并不完全排斥。
再不那样做了……他拿这样的话安慰她,表情却自伤自怜,因他已明白,示弱并非真弱,完美的示弱能让对手轻易卸下盔甲、抛却武器。
再不那样做了……这是以退为进,倘若再要他的亲吻、他亲匿之抚,只能由她主动出击,打破藩篱。
只是没料到会突生枝节,“松涛居”外竟也有人觊觎她!
他不会给她机会离开,绝不容许事情脱离掌控,殷菱歌已是一例,而樊香实绝不能再出差池。
所以,他必须做点什么,让两人间的牵扯更深刻、复杂一些,让她从此认定“松涛居”无处想去。
追随主子快马回到“松涛居”时,霞红已染遍整幕天际。
翻身下马,得把坐骑牵回马厩里,樊香实如以往一般上前接过公子手中的缰绳,眸珠偷偷溜转,溜了公子一眼,看到霞光轻镶他的发、他半边俊颊,她心口猛然悸动,忙咬唇低头,拉着两匹骏马转身就走。
她应该再跟他好好谈过才是。
一迳躲避,把话闷在心底,实在不是她向来的作风啊!
公子需要她,不是吗?
他亲口说,他是在寻求慰藉才不禁抱她、亲她。
头昏昏,近来一想到主子的事,她脑子就混乱得很,被马蹄来来回回飞踏过好几轮似的,而且胸房时而绷紧、时而剧烈怦动,病症连发,实在招架不住。
“鲁胖叔、鲁大叔,我把马牵回来了!对了,还有公子的坐骑也一起回来了。”踏进一道敞门,她扬声,就见两名大叔各扛着一大篓果干和一篓新鲜萝卜,正帮厩是三十年匹好马努力“加餐饭”。
这一对鲁氏双胞兄弟是养马好手,年少时两人确实生得极像,连双亲都难以分辨,但如今年纪四十开外,一个胖、一个月壮,鲁胖硬是比自家兄弟鲁大多长出一大圈肥肉,要分谁是谁,比反掌还轻易。
“回来啦?正好,一块儿牵过来喂饱。”鲁大叔嚷了声,头抬也未抬继续忙。
“我也来帮忙!”她笑道,暂将内心烦恼搁下。
“实丫头,给你爹准备的纸钱、纸元宝全捎过去了吗?虽明白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也知道你上哪儿去,但公子八成久等你不回,心里不踏实,就亲自出去找你了……”鲁胖叔说着、说着,忽地眯眼瞧过来,瞥向她身后。“咦……嘿嘿,原来公子也跟过来了呀!”
樊香实闻言回眸,不禁一怔。
公子宽袖轻垂,徐步而来。
他一双逃花长目深邃难测,见她望来,他亦迎上,四目相接,她手心止不住渗汗,咽了咽唾沫,他倒像寻常无事一般。
是说,他方才把缰绳交给她之后,不是就该往屋里去,回他的议事厅或“空山明月院”才是,怎静悄悄尾随过来?
唉,公子啊公子,便是要为难她,一刻都不让她宽心里吗?
第8章(1)
樊香实留下来帮鲁大、鲁胖两位大叔喂养马匹,陆芳远也留下不走。
她不太明白他为何不走。
鲁家大叔和胖叔跟他谈起马经,谈驯马功夫、谈春天育种、谈马厩修缮等事,他搭话搭得极好,全然不留痕迹,仿佛他特意来此,就为聊那些事,但她知道不是那样的,却又无法参透他究竟想怎样?
……是要找她说话吗?
但策马回程路上,他半句不吭,现下又有鲁家叔叔们在场,他能对她说什么?而她又能跟他表白些什么?
她想,他真是来为难她的,因为结束马厩的活儿,她离开往位在另一端的小小养鹿场走去时,发现他竟又尾随而来。
他循着她的方向,走着她走过的路,步履不快亦不慢,静静跟着。
傍晚时候,凉冽山风一转冷厉,把重重雾气全都吹开,她发丝尽管束起,仍被撩出好几缕,覆额散肩地飞荡,衫摆亦翻飞不定。
走在沿地势开建的小道上,她咬着唇瓣,极想转过去,朝尾随身后之人冲口问:公子到底想干什么?!
想归想,毕竟胆子还没练肥、练壮,她仅闷着头,脚步越来越快,冲进养鹿场时还把平时负责看顾的祁老爹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