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的府的深处,有个偌大的庭院,园中有着凉亭,亭内的石桌上浅刻着棋盘,盘上的黑子白子热战方酣,双方棋术在伯仲之间,即使每隔一旬就相约对弈,持续了多年,也总难分出高下。
石桌两旁,持白子的是沈飞鹰,持黑子的则是公孙明德。两人在对弈时,交谈的内容,听来虽都是琐碎小事,实则每次问答,都另有深意。
“准备好了吗?”灰衣黑衽的公孙明德,气度冷若冰山、静如深海,伸手取了一枚黑子按下,视线抬也不抬。
沈飞鹰语调淡然。
“万事俱备。”
“很好。”
“各地情况如何?”
“南方确定无事。”放眼国内外大小事,他都了然于心,记得清清楚楚。“苗族公主下嫁大风堂,钱家么女又是苗王的汉妃,五十年内可不用费心。”
“北方尚称平静。”沈飞鹰接话,对天下事的了解,不输当朝宰相。“只需一位猛将镇守,十年内可保太平。”
“问题是,西方政变后,穷兵黩武,风暴蓄势待发。”
“那不过是疥癣之疾。”沈飞鹰伸手,直指棋盘中央,语音虽轻,却万分肯定。“目前,最该提防的,是国内有人以无忧王为名,以重金利诱各方人马,如此里应外合,终将成为心腹大患。”
公孙明德抬起头,望着朗朗天际。
“看来,今年也该是个丰年。”
“近十年来,都是丰年。”
“但是,几年之前,粮价却有了变动。”粮价才一变,他就有所警觉,不以官方名义,而是让沈飞鹰派人明查暗访。
“东南几州的粮价,从那时就一年一年的涨了。”沈飞鹰将白子,挪到棋盘东南处,那儿皆是白子,无一枚黑子。
“东南各州,乃是鱼米之乡。”
“但是,沿海三州的粮价,却比京城贵上一倍有余。”
公孙明德的嘴角,扬起一抹淡笑。“东南三州的刺史,如此处心积虑,可见得是要做大事啊!”
“若不是刻意纵容,也不足以茁壮至此。”沈飞鹰一语道破。
“有些事,就是得养着,不论是好事,抑或是坏事。”他语气悠然,半点不惊。“既然,西方拿银两,唆使三州刺史贵价收粮,富了当地百姓,咱们总也不好意思拒绝,把那些白花花的银两往外推。”
“但是,从去年开始,西方就以贱价,卖给东南三州战马与兵器。”沈飞鹰抬手,将更多白子,迭在己满的棋盘东南处。
天下各事,看似独立,实则息息相关。
“绕了远路,想以奇袭取胜吗?”
“另外,三州刺史还每年赠与海皇,千万两白银以及奇珍异宝,刻意想跟海皇结盟。”他的手指向棋盘之外。
若是将棋盘比做皇朝版图,沈飞鹰所指之处,就是东海的辽阔汪洋,皇权所难管辖之处。
十几年前,就有人自称海皇,占据东海三十六岛,集结大大小小上千艘海船,割据东海一方,势力锐不可挡,不论国内国外的商船或官船,经过东海时都畏惧不己。
“若是海皇点头,愿意提供协助,那我们就无胜算了。”公孙明德说道,说得轻轻松松,半点也不紧张。
沈飞鹰抬起头来,看着多年好友,心里早有了底。
“你的袖子里,还藏着什么棋子?”
果然,公孙点头。
“是有一枚。”
“管用吗?”
“绝对管用。”公孙说道。
沈飞鹰点头,不再过问,不经意瞧见,好友的宽袖下,有着几枚红印。很明显的,那都是女子的吻痕。
“看来,公主在龙门客栈中所学的,已经能学以致用了。”他缓言说道,薄唇上有淡淡的笑意,难得出言取笑。
公孙扬起眉来,自然不肯示弱。
“她可不是一个人听课的。”有来有往,才显得友谊坚固。
被戳中心中最弱处,沈飞鹰脸色一僵,不再多言,径自将棋盘上的棋子,重新排回两人先前对弈时的棋局,再度拾起白棋。
公孙却有意无意的,又补上一刀,笑中带叹。
“楚姑娘真不愧是花魁。”
白棋,落下。
一时之间,两人皆无语,四目都看定那白棋。
因为,棋术高强的沈飞鹰,竟然将白棋落在,一处极为不利的地方。眼看一子错,满盘皆落索,这局棋无须再下,白棋已无法反败为胜。
极为缓慢的,公孙抬起头来,望向面无表情的好友。
沈飞鹰没有抬头。
“公孙。”他道。
“嗯?”
“闭嘴。”
堂堂当朝宰相,被如此无礼对待,却是半点也不怒,仅以深深的笑意,回应好友难得泄漏的恼怒,只差手边没有纸笔,否则还真想当场绘下,好友此刻的表情,作为日后凭证。
舍下棋盘上的铁证,沈飞鹰站起身来,神情恢复平淡,态度冷静得像是方才的一时失态,只是春日的幻觉。
“我先定一步了。”他站起身来,不理会好友的笑容满面,大步往亭外走去,很快的就消失在庭院尽头。
这一次,他走得比先前每次都快。
第6章(1)
洞。
春风凉飕飕,吹过原本该是人来人往,今儿个却因为巷头巷尾,都被派人堵住,而不见行人的长巷。春风,也吹起独自站在巷中,年轻女子的素雅衣衫,精工刺绣的牡丹,一会儿似绽放、一会儿似凋谢。
罗梦独自站在长巷中,看着眼前石墙下方,一个不大不小的洞。
春风吹啊吹,她却动也不动。
她是大风堂的千金、是天下第一美人,京城里的万家灯火齐亮,敌不过她的嫣然一笑;春季里的百花乍然谢落,敌不过她的悠悠一叹。当她流泪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连满天的星儿都要坠了。
只是,她的笑、她的叹,甚至是她的泪,事到如今都全无用处。
在她眼前的,是宰相府的墙,墙下那个洞,则是一个狗洞。
娇贵无比的罗梦,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有,必须钻狗洞的一天。想当初,听闺中密友提及时,她还掩嘴而笑,差点把手中的茶都洒了,直说荒唐荒唐。
无奈,情势逼人,她竟也沦落至此。
第无数次深呼吸后,她再次确认,长巷两头都瞧不见这处的动静后,才笨拙的趴下来,任由地上的灰尘沾染,昂贵如金的衣裳,闷着不敢呼吸,灰头土脸的往狗洞里爬。
天、下、第、一、美、人!
这名衔有什么用?!
她心里无声呐喊着,手肘一次一次前挪,任由落花染脏袖子,曲线曼妙的娇躯,一寸寸爬进洞,直到连穿着绣花鞋的脚儿,也消失在砖墙洞里。
砖墙后是宰相府的角落,是她先前就知道的,但是——
鞋!
她全身僵硬,瞪着眼前那双,朴素耐用的鞋。
穿鞋的那人就站在墙边,静静伫立着,在她艰困爬行的时候,没出半点声音,更别说是伸出援手,怜香惜玉的扶她起身,而是袖手旁观,也不知道“欣赏”了多久。
罗梦拂开妨碍视线的发丝,扬起的灰尘,呛得她咳咳数声,还漫得双眸含泪。泪汪汪的眸子,很慢、很慢的往上看去。
有着低调的黑绣、灰袍下的男性双肩、灰袍外的颈项,最后最后,才是那张向来冷硬硬死板着,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银两、如今却笑容可掬的男人。
“罗姑娘,您今儿个怎么不走大门?”公孙明德双手后负,故意弯下腰来,好声好气好愉快的问着。
狼狈到极点的她,暗自恨恨咬牙,俏脸上却还是挤出甜笑,用最优雅的姿势,慢条斯理的起身,将灰尘拂去后,镇定的盈盈福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