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痛,教他更痛,简直痛不欲生,像是心口被钝刀,一次次凌迟割下心头血肉。
罗梦的脸儿,比先前更苍白,张嘴试了几次,终于才吐出了声音。“你备车了吗?”她问。
“你不需要过去。”看见了,心只会更痛。
她没有争辩,只是抬起水漾的黑眸,坚持的重复再问了一句。
“备了吗?”
纵然,他明明知道,徐厚为人粗莽,却是粗中带细,绝对不会轻易乱报消息,尤其是这种骇人听闻,与堂主生死有关的大事。
可是,他也知道,罗梦还怀抱着希望,希望消息是假,最好最好只是虚惊一场,只是徐厚弄错了而己。
她需要亲眼看见,才会相信。
阻挡是无用的,所以沈飞鹰张嘴,应了一句。
“备了。”
“好。”她点点头,合上盈满泪光的眼儿,用抖颤的小手紧揪着他的衣裳,吐出一句气若游丝的话:“带我过去,现在就去。”
他无法拒绝。
那是她的爹爹,无论是真是假、是死是活,她都有权利,亲眼去看一看,确认事实是什么,甚至是去……去……收拾罗岳的……
再者,他也心急如焚,想赶去的心情,绝对不下于她。要不是担忧她,他恨不得要插翅飞过去,搞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是谁如此狠毒,又如此厉害,能让罗岳惨死于祝融。
保护罗家父女多年,罗岳的死,是他万万料想不到的事情。
不再迟疑,沈飞鹰再度抱起罗梦,带着她上了准备在门外的马车,片刻也不耽搁,直直往东海别馆奔驰而去。
虽然,他们是用最快的速度驾车,甚至在中途换马,更险些累死拉车的马匹,但是当马车赶到现场时,时间己经接近黄昏。
在亲眼看见,东海别馆的情况之前,沈飞鹰的内心深处,其实也是还残存着一点希望的。
其他的镖师们,全都先赶到了。
但是,他们尽力维持现场,知道沈飞鹰一定会赶来,因为罗岳是他的救命恩人,教养他,提携他,还将大风堂交给他。
罗岳对沈飞鹰有再造之恩,几乎就像他的第二位亲爹。
他们为他,谨慎的保留,祝融肆虐后的现场。
可是,眼前的一切,是如此残酷。所有的屋子,全都烧毁了,别馆满地,尽是灰烬残瓦,就连结实的砖墙,都被大火烧得尽皆倒塌。
才看了一眼,东海别馆的现况,沈飞鹰立刻就想阻止罗梦。
但是,她己经看见了。
那张小脸素白到近乎惨白,衬得双眸极黑。她的视线,牢牢盯着那片灰烬,抖颤的红唇,更是白得几乎没有半点血色。
第8章(2)
人人都知道,罗家父女感情极深,罗岳对女儿的宠爱,甚至被江湖人士笑称为女儿奴,罗岳对此称号也不觉得怒,反倒笑呵呵的,还直说名副其实,这辈子情愿就是当女儿奴。
长年待在这对父女身旁,沈飞鹰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比谁都了解,父女二人的感情有多好。
从小到大,备受父亲宠爱的罗梦,看着那片原本雅致堂皇,如今却倒塌得不成样的黑灰余烬,缓步下了车,鞋底才刚触地,身子就微微晃了一晃。
沈飞鹰迅速伸手,想要去扶她。可是,从他们相识以来,今日今时,她第一次挥开他的手,拒绝他的扶助。
大风堂的人们,将事发现场,里三圈、外三圈的围了起来。他们每一个人,看见罗梦下车,全都不忍心到极点,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上前去阻止她接近现场。
一如往常,她穿着一身精致的白衣罗裙。往常,白衣衬得她美如天仙,如今白衣衬着满目苍夷,反倒更显凄凉无限。
罗梦一步又一步的,走进即使己经是隔了整整一昼夜,却仍然留有余温的层层黑灰之中,白衣如同服丧的犒素。
如今的东海别馆,己经不复先前样貌,可是大风堂的人们,全都来过这里,清楚的记得在烧毁之前,建筑的样式、馆内的路径。
她当然也是。
这里,是她另外一个家。
罗梦举步维艰,走过原先的门槛、小院,穿过了厅,越过了堂,一步步的在惨不忍睹的余烬之中,来到了罗岳每次来这里,最爱待的茶室床榻。
每一次,罗岳总是一到东海别馆,就要先到这边,舒舒服服的泡壶茶、喝点酒,小歇一下。
大风堂的人们都知道,这儿是早逝的夫人,当年亲手布置的地方,所以堂主特别喜欢待在这里。
沈飞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脚步,停在那张床榻前。
别馆里头,到处都是倒塌的屋瓦,烧黑的墙,可是只有那儿,被人特意翻开,摊散一地的屋瓦与砖墙。
床榻己经烧毁,而那一处没有尸首,只有被烧剩的残骨与黑灰,还有几样被烧得发黑变形,却依稀还能辨认的珠宝。
沈飞鹰认得每一样东西。
罗岳戴在手中的翡翠戒指、随身带着的紫玉项链,还有罗梦十五岁时亲手缝制,送给爹爹的生辰贺礼,一个挂在腰上的玉蝉荷包。
荷包当然早己成灰,但是玉蝉还在,被烈火烧得裂痕无数,黑了、脏了,但是残形仍在,从独特的形状,还辨认得出是名师所雕刻,沈飞鹰陪着她特地去挑选,买回来的那只玉蝉。
她缓慢跪了下来,颤颤的小手,捡拾起那只玉蝉,不言不语的将黑裂的玉压在、心口上。
直到看见玉蝉,沈飞鹰这才终于确认,眼前这堆残骨黑灰,真的是罗岳本人。
因为,罗岳爱极了,罗梦所赠的每一份礼,全都当成价值连城的宝物,更将玉蝉荷包时时配戴在身上,绝对不会离身。
一代豪侠,竟被烧得只剩灰烬,要靠玉蝉才能辨认身分。
一滴珠泪,无声滑落罗梦苍白的刁、脸。
然后,在众人的含泪注视下,她抖颤着手,顾不得任何事情,直接就撩起了裙摆,一块、一块又一块的,把那些残骨捡拾到裙中。
风,吹起了她雪白的衣袖,扬起了她的黑发,也吹扬起那些灰。
“不……不要……”
别吹!
风啊,别再吹了!
她惨声呐喊着,整个人扑上去,慌忙的遮、死命的挡,小手急急将那些灰全扫在了一起,努力压在其上,极尽所能的护着,哭着哑声直唤——
“爹,别走、别走,您别丢下梦儿……”
此情此景,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会肝肠寸断。镖师们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几个男人纷纷当机立断,马上脱下了外衣,上前帮忙挡风,不让骨灰再被吹散。
沈飞鹰咬紧牙关,在她身旁蹲跪下来,帮忙捡拾罗岳的残骨与骨灰,直到捡拾干净了,才将泪流满面的她扶起来。
罗梦泣不成声,小心的将爹爹的骨灰,兜在裙里,捧在怀中。上官清云实在于心不忍,只能临时找来一个破瓦罐,递给了沈飞鹰。
起初,她还不肯,兜护着残骨与骨灰不放,是他哄了又哄、劝了又劝,好不容易才让她松手,愿意让他将污了白裙的遗骨,全装进破罐子里。
破瓦罐捧人手时,她低头望着罐里,停不了的泪又溃堤,哭得喘不过气,要不是怕摔了瓦罐,让残骨四散,变得更难收拾,否则肯定又要昏厥过去了。
最后,还是沈飞鹰抱起她,离开只剩余烬残骸的东海别馆,到了最近的客栈里入住,让她坐下歇息,这样即使是昏厥了,至少还能倒在床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