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在离江边极远的角落,停了辆马车。
马车身雕龙镂凤,坠有黄色流苏,马车前后还站了几名高大待卫,显见马车里的人身份极为高贵,此刻,那人正眯起眼,聚精会神地看着祭台,像在忖度君家究竟有何能耐。
君十三心神恍惚。
从那日与龙神共舞后,她像是丢失了什么,镇日魂不守舍。
服侍前祭主的嬷嬷说:“祭主别担忧,这是正常的,尤其这是祭主头一次正式召唤神祇.”
是这样吗?她不禁自问。
懒懒地倚在榻上,君十三抚上心口,直到现在,她的心跳依旧鼓噪不休,一闭上眼,所瞧见的,全是龙神俊美不可方物的神态。
在成为祭主之前,她见过的人不多,而且全都是女性。成为祭主之后,她见过的人变多了,但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像龙神这般霸道地占住她的心神,教她难忘那一面之缘。
想着,终于忍不住下了榻,走到案前,取来纸和笔,在纸上缓缓勾勒出龙神的模样。
身为祭主,她从小就涉猎颇多,丹青不算顶尖,但也端得上台面。
一笔一笔,她全神贯注地绘着,注入连她也不明白的狂乱情结,直到龙神的风姿跃然于纸上。
她瞧着,笑得傻气,不知该赞自己画功了得,还是夸赞龙神俊美无俦。
突地一道柔和女声闯进这片天地里——
“祭主,你在笑什么?”
“八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惊,想要将画收好,然而八云早就站在案边,将画像给瞧得一清二楚。
“这是谁?这……”她微张小嘴,震愕得说不出话。“这根本不像凡人,分明是天上的神仙吧。”
君十三没好气地睨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把画收到书架上。“那是龙神。”
八云是她成为祭主之后,派给她的贴身丫鬟,和她还不太熟,不知道她那张嘴牢不牢,就怕她在外头乱嚼舌根。
“龙神?”八云惊诧地看着她。“祭主好厉害,竟能画下龙神像。”
“只要能作画,岂有画不成的像?”
“祭主,龙神是难以上纸面的,不是想画就能画得出来。”说话,看着君十三的眼神崇敬。“祭主果然如前代祭主所言,是资质最高的巫,除了学不来琴,其余的真的是无话可说,就连初次召唤龙神也成功了呢。”
“那就好,总算不负前任祭主的苦心教导。”她笑着,满意自己没丢君家的脸。
只是,说到琴……她就很苦恼,怎么也学不来,庆幸的是,她身为祭主,不会弹琴倒也不是很重要。
“对了,祭主,当家说,也是时候上你到下天竺寺走走,顺便会会住持。”八云说着,替她准备外出的深衣。
“我知道。”她听说了,而那些细节向来是当家处理,她负责进行即可。
“副祭听说也会去。”
“喔。”她漫不经心地应着。
君家家规,但凡具有祭主资质的婴孩,便不取名,改以数字取代,只因过去有鬼魅得知祭主之后,强迫其订下契约。
然而,名为十三,并非因为她是第十三个有可能成为祭主的人,而是君家人丁日渐凋零,从几代前的百余人,近两代只余十数人,所以在排行之前添个十,是为求多子多孙之福,换言之,她是第三个被认定有可能成为祭主的人。
在君家,只论资质不论辈份,君十一和君十二排行虽然在她之前,但品性和能力都不如君十三,于是前祭主改培养他们为祭主的左右手,这也是君家历来以来的惯例。
如今,君十一继承当家之职,负责接洽地方官员的请托;君十二为副祭,负责所有祭典的事前准备。
其作族人,则负责其他杂役,大伙各司其职,分工合作。
然而,事实上,君十三却觉得想要和这些族人打成一片,并不是件简单的事,只因她的身份是族人中最高的,但年纪却是最小的,要她对长者和其他堂姊妹发号施令,总让她觉得别扭。
“所以呀,祭主得要小心他们一些。”八云提醒道,取来一袭靛色深衣。
顿了下,君十三抬眼瞅着她。“八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祭主,你可千万别以为我是在挑拨。”八云是有话就说的直肠子,没什么心眼。“前天祭祖,副祭没将祭品准备好,导致祭主找不到东西,分别是故意让你在祭典上丢脸。”
“你会不会想太多了?”君十三蹙着眉。
“我才没有想太多,是祭主想太少。”八云叹了口气,轻拉着她起身,褪去她的禅衣,缓缓替她着装。“谁不想当祭主?既威风又有地位,就连那杭州太守也要礼遇三分,反观当家的,说穿了就像个掌柜,副祭就成了跑堂小二,会不服气也是正常。”
在君家,唯有祭主,才拥有与常人一般的福寿,其余皆活不过四十,像她和祭主的爹娘也都早就不在世上;听说,这是君家召唤龙神必须付出的代价。
亦因为如此,有人心里是不平衡,觉得自己的存在只是成就他人的功业。
君十三眉头拧得快打结了。“那么,八云来服侍我,不会不服气吗?”
不能怪她这么想,论起辈份,八云还是她的堂姐。
“不服气什么呀?我一点天份都没有,又凭什么抢?”八云娇俏面孔微皱,直叹无奈,生动的表情教君十三不禁掩嘴低笑。“不过呀,能够服侍祭主,我可骄傲得很,我的四喜姐姐只能负责伺候副祭,想来全是我以往差活做得多,练就我手脚利落,我还得感谢我的四喜姐姐老是都把工作丢给我呢。”
君十三听着,不禁笑得更开怀。
也许她没有识人的本事,但此时此刻,她确切相信,八云是个乐观不畏苦的好姐姐,对她是一心一意的好。
“所以呀,祭主不用怕,有我在,谁都不能再让你出丑。”八云替她系上了腰带。“不过呢,有时候是这样的,吃亏就是占便宜,我就是吃了很多亏,现在才能得到伺候祭主的机会。”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又何必要我提防他们?”君十三笑 问,看着她手脚利浇地开始梳起她的发。
“那是因为祭主一直生活在暗室,不太懂如何拿捏与人相处的分寸,就怕一个不小心会着了道。”八云想了想,又道:“我看得出祭主碍于辈份不太习惯使唤族人,但你既然是祭主,那就一切以身份为依凭,别让人越了权。”
她会要祭主提防,那是因为她从小在君家长大,清楚如今的君家人已经不像长辈们以照拂百姓为责,而是各怀异心。
好比,当家的总是在祭主面前笑得温文,在祭主背后就发狠使唤他们,这摆明他根本是表里不一,这样的人能好到哪去?
至于副祭向来冷冰冰的,让人猜不出心思,更无法交好……唉,她真替祭主的处境忧心。
“放心,我知道。”君十三淡笑着。
也许她没有洞悉人心的利眼,但还不至于迟钝到什么也没察觉。
只是这样的生活,真的跟前祭主教导她的,很不同呀。
“祭主,可以了。”
就在她无声叹气中,八云已经替她打点好。
“祭主真是个美人,就边嬷嬷们都说,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祭主。”看着镜中一双大眼黑白分明的水灵儿,八云衷心地赞叹着。
君十三笑而不语。
这话,身为前祭主的奶奶也说过,而那时,她还多说了一句——“就怕红颜祸水,是祸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