狻猊之言,如天降甘霖,熄灭她的火气,她不再呲牙咧嘴,神情柔软下来。
“我这半年来很安分,完全没有惹事。”她撅嘴补上这句。
“我知道。”他摸摸她的头发,在奖励她的乖巧,难得的乖巧。
生平头一遭,没惹事,还被人打赏般,爱怜地揉弄青丝……
以往,她都得尽力去做好阿娘喜欢的事儿,才能换来阿娘的赞美和凝视……
阿娘已经不在了,她做再多,也不会有谁再温柔夸奖她,他恰恰好和阿娘相反,他不去做那些使阿娘开心的事,反而能换到他的笑颜……
像是自小根深柢固的信念,突然天翻地覆,扭转了一大圈,她有些无所适从,茫茫然,觑着他发愣。
“乖女孩。”他低头,以唇贴上她的。
只是贴着,没有吸吮或是深凿,单纯仅有热呼呼的气息和唇温,是她主动张嘴,将他深深吻住。
这才是真正的奖励。
如果乖巧能换来这样的奖励,她想……
偶尔做做真正的小乖,似乎也不糟嘛。
西海龙王还在龙骸城里等待狻猊消息,龙主已安排鱼婢备妥客房,要让西海龙王于此暂住,稍事休息。
本以为狻猊得费上数日时间才能找回延维,怎么也诶想到,儿子办事效率极高,一个时辰过去,他已带着延维站定主厅中央,两人靠得恁近,儿子的右手托在小疯子腰后,一副熟稔亲切,成何体统?!
昭彰恶名的延维,再度踏进龙骸城,引来不少吃过她苦头的人,远远围观,不敢靠太过去,生怕又遭一次毒手。
延维清丽绝艳的小脸,非常之臭,粉唇垮垮,目光阴鸷带火,谁敢走近,她就赏谁狠狠一瞪。
原先一切都好,他吻她,她回吻他,吻得越来越纠缠,她的小手已经探进他的浓密发间,加深唇舌濡沫……错就错在她香喘吁吁时,多嘴问了一句:
“……我去龙骸城澄清完之后呢?”
“澄清完,你爱去哪就去哪,不拦你。”他说得理所当然。
她为之气结,最气的是,在她满怀希望,那句蠢话时,居然笨到以为他的答案会是“自然是留在我身边”、“我不会放你离开”之类的甜言蜜语,更想好要怎么回复他——
既然你诚心诚意的请求了,我就大发慈悲答应你。
什么诚心诚意什么请求什么大发慈悲答应你?!再次证明,她果真猜不透狻猊呀呀呀呀——
她好恼,一路上不理睬他,心里第一百次发誓,回城澄清完毕,她一定潇洒走人,绝不让狻猊误以为她有多想留下来!
厅里除了两位龙王,东南北三海的龙兄龙弟,率领各自龙子龙女,也到齐了。
龙子难养,龙王们的子嗣数目皆稀,其他三龙加起来的孩子数量,没有四海龙主一个人多,前代龙主曾拈胡轻笑,夸四海龙主何事都争不了第一,生孩子这点,倒无龙能出其右。
龙主的其余八条龙子,早已在场间坐定,一双双锐利的眼,等着静观其变。
主厅,大会审前的风平浪静。
“动作真快,不像是对她的行踪毫不知悉。”西海龙王淡淡口吻间,仍带几分不信任。
“狻猊鼻子灵得像狗,专追着气味跑,找人是他的强项嘛。”龙主打圆场道,却无心将儿子比拟成犬,自然换来一顿白眼和嗤笑——前者来自狻猊,后者当然便是其余龙子。
“就是她?”西海龙王睨向延维,仔细打量眼前的美丽丫头,“不会是胡乱找人顶替?”
延维听见他对狻猊的质疑,双手往不盈一握的软腰一叉,挺身上前,身长比人短,气势倒半点不输人:
“我延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要找会言灵的人是不?”
延维对着圆窗外一群小小彩鱼下咒,要他们排个“蠢”字,以证明自己拥有言灵之力,并非胡诌。
“我话说在前头,我睡了半年之久,这半年里,发生啥事我都不知道,你儿子若早个半年死,才可能跟我有关。”她冷哼。
西海龙王对于她的说词并无多大反应,仅有掌心间窜出一条鲜红小蛇,速度快如红电,咻地绕上延维手腕,她吓了一跳,本能要甩掉它,狻猊立刻捉住她手掌,制止她有所动作。
灵活的小红蛇,不及她尾指粗细,正咧开细长尖牙,在她腕脉间静止,与蛇身相同色泽的眼,红得像彩钻,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这是……”延维不会笨到以为小红蛇是西海龙王大方馈赠的珠宝首饰。
“真实蛇。用以判断受缚者所言虚实,只要它察觉你心虚撒谎,毒牙便会穿透你的腕脉,瞬间注入毒液。”狻猊神情严肃,不苟同西海龙王用这种方式,告诫她要诚实坦白。
真实蛇的毒液极剧,小小一滴,便能致凡人于死,有法力的妖灵神人,也仅能勉强抵抗毒性三天,若不立即解毒,同样药石罔效。
“你只要照实说,那条小蛇便不成威胁。”西海龙王有鉴于狻猊曾做的隐瞒,这回提出了提防方法。
延维轻哼:“我本来就没打算说谎。”
“我问你,你见过这人吗?”西海龙王施展幻力,将亡子身影聚形呈现。
与生前等高,容貌清晰、笑颜依旧,幻影并非呆滞不动,而是按照西海龙王记忆中的爱儿模样,会笑会苦恼,会走会动,仿佛人就在这儿,无声蠕动双唇,与谁谈天说地。
认识云桢的众人,见他音容宛在,无不深感惋惜,他还如此年轻,龙子前景一片光明,竟死得恁早。
西海龙王不敢去瞧幻影,生怕再兄弟及后辈面前,失态地老泪纵横,他淡淡转身,右手负于背,等待延维的答案。
延维看得出奇认真,将幻影云桢,自头到脚打量两三回。
龙子云桢不是出色的男人,在龙子一辈中,敬陪末座,外形及个性都不突出,很难过目不忘,她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这号人物。
“如何?认识吗?”西海龙王问。
“……很平凡的一张脸,记忆里翻不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应该是没看过。”看了许久,延维回道。
真实蛇缠紧她的腕,白皙赛雪的肤上,衬托着蛇身鲜红,似极了蛇形红玉镯,美则美矣,却是危及性命的一景。
真实蛇没有下一步动静,她并无露出撒谎掩饰的心虚反应,水灿眸光坚定,回视西海龙王,一副“我没见过这人”的气定神闲。
真实蛇松离她的手腕,闪回西海龙王袖里。
“你识不识得其他修炼言灵者?”问出这句,代表延维的自清,已取信了西海龙王。
他信的并非她,而是真实蛇。真实蛇能由受缚者的体温、脉动、战栗,任何细微的反应,去辨识受缚者说话时,是否反应异常。
“有呀,他。”延维指向狻猊,狻猊恢复淡淡笑意,那是对于她被排除在凶嫌名单外的释然。
“言灵术是自修的?”西海龙王又问。
“我阿娘教的。”
“令堂是?”
“她比你儿子更早几百年死,不会是我阿娘。”延维摆摆手。
至此,这条线索也断了。
“二伯,别难过,我们全都会帮您找寻凶手,绝不让云桢白死!”一名龙女软声安慰,换来不少人附和。
“是呀,二哥,替云桢报仇之事,你别独揽,兄弟们陪你一块,一定把凶手带到你面前,任你处置。”南海龙王也道。
西海龙王静默着,只是一声声叹息,轻轻溢出喉间,他终究忍不住望向爱儿幻影,伸出手,想去碰触笑容爽朗的儿子肩膀,指腹却穿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