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母受长辈重用,让当时已为夏家诞下两名男丁的嫡母内心大大不平,如今嫡母处处挑她毛病,她动辄得咎,而今日之事若传回府内……
她闭了闭眸不再多想,跟着掏出一条素帕塞进大智手里,又用眼神连连示意,直试到第七遍上,大智才陡地理会过来,连忙抓帕子去擦果儿哭花的小脸。
“果儿莫哭……你哭……我、我也要哭,你别怕……别、别怕,别哭啊……”
“我就哭!就哭!”果儿凶巴巴,继续抽泣。
夏晓清望着眼前与自己一向亲近的两名仆婢,心弦略弛,唇角不禁发软。
突然——
“请问车上可是庆阳夏家的小姐?”有谁在马车外询问。
夏晓清循声看去,来者是一名小厮打扮的清秀少年,此时正恭敬站在车身旁。
“我是。”她沉静答,捺下疑惑。“不知这位小哥有何贵事?”
听到“小哥”二字,少年咧嘴一笑,声音清脆道:“我家主子想请小姐到船上一聚,盼小姐赏光。”说着,手往岸边一指。
泊在那里的是一艘外型有别于载货篷船的中型舫舟。
南方舫舟通常偏花俏,着重装饰,然眼前这艘舫船外观却颇为朴素,乌沉木所打造出来的船身显得厚重且结实,整艘船尽是木质原泽,色虽沉,价却高,也不知何时混进几十艘灰扑扑的货船间,一同泊于岸边,若非留心去看,倒不易一眼辨出。
她正欲询问少年的主子是谁,舫船上已走出一名矮胖老者,立在船首对她招手。
“清丫头,上来吧!”
见了人,闻其声,夏晓清柳眉惊奇般飞挑,随即轻舒开来。
她淡淡弯唇,朝老人挥了挥袖回应,跟着对少年道:“原来你家主子是‘伍家堂’的老太爷。”
少年掀唇欲说什么,然眼珠子一溜,竟咧嘴笑出几分淘气,最后只道——
“我家主子在船上恭候小姐芳驾。”
恭候芳驾?
这伍家的少年家仆未免太多礼。
伍家老太爷是老长辈,她夏家那位精明干练的老太夫人尚未仙逝之前,庆阳城的伍、夏两大商家其实交往甚密,生意上有合作、有竞争,那是光明正大,各凭本事。
不过后来她家的老太夫人过世,伍老太爷亦把主事权下放给儿孙,到了这一辈,两家在生意场上的冲突渐剧,已无当年和谐共进之象。
夏晓清幼时便识得这位伍家爷爷,觉得老人家总笑得像尊胖胖弥勒佛,与自己那位精明且不苟言笑的亲祖母相比,伍家爷爷着实容易亲近。
独自随少年小厮上了舫船,果儿原要跟来,她见她哭得两眼通红,眉眸间犹留余悸,还是让她留在马车上,要大智陪着。
一上船头甲板,夏晓清都还不及作礼,已被伍老太爷一把拉进楼型船舱内。
“伍爷爷,那个……适才‘伍家堂’的泊船,伍家请来的四大戏班……”她急着说清,心想,这艘舫船该是老早便泊在此处,它停在这儿,离“伍家堂”篷船所泊进的栈道如此之近,有人恶意霸住栈道一事,老人家定瞧得一清二楚,不仅看明白,他心底雪亮,那幕后的始作俑者是谁,八成也是知道的。
内心有愧,她想代夏家道歉,岂知伍老太爷宽袖一挥,浑不在意似的。
“别跟咱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那些早不归我管。儿孙自有儿孙福,要合要闹、要兴要败全由他们,我懒得管,只管自个儿舒心快活便好。”他嘿嘿笑了两声。“清丫头,你来得正好啊,来帮你伍爷爷瞧几件玩意儿。”
“伍爷爷,我——”夏晓清话音陡顿。
她一双润过春雨的眸心忽而湛颤,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在某一点。
气息微岔,她此时才惊觉船舱中除了伍家爷爷与自己之外,尚有第三人!
那人坐在一面百宝花鸟纹的折屏之后。
屏风后其实是一整幕的细竹帘,此时帘子高卷,天光洋洋洒洒透进,将那人身影淡淡薄薄打在以雪绸绷制而成的屏心上。
长袍阔袖。
那是一道男性身影。
高大、修长,长发束于身后,男人坐姿闲适。
……也是伍家的人吗?
夏晓清突然意会到,倘若对方一直就待在那个所在,定将之前那场风波全瞧进眼里了,毕竟那幕细竹帘一开,正巧对准码头区,而她在细雨中与人争执、粗鲁奔走、疯狂撒钱的行径,肯定就如唱大戏般在对方眼前上演。
脸蛋不禁生热,疑惑丛生。
她抬手将犹染水气的发丝撩至耳后,幸得声嗓犹能持静,她细声问道:“伍爷爷要晓清帮忙瞧什么?”
她暗想,那人既避于折屏之后,且避得大大咧咧,任由身影投映在屏心上,不掩饰、懒得掩饰,明摆着不愿与她照面,那她便也该视若无睹,无须去问。
这一方,伍家老太爷挨了过来,搔着银白美髯呵呵笑道:“不就这一座折屏吗?清丫头眼力好,快来帮你伍爷爷评断、评断,瞧瞧有啥儿名堂?”
夏晓清低应了声,眸光专注在屏风面上游移,轻徐道:“折屏为四扇曲屏,无沉重屏座,扇与扇之间以金属销扣相接,屏框是轻质的雅楠木材,屏心为上等丝绢,绣百宝花鸟纹,绣功针法……嗯……属北派繁针绣,一针落四方,表、里、上、下各有章法,花鸟随观看方位各有变化,栩栩如生,饶富趣味……”螓首垂下,她唇微张,声却止了,觑见一方袍摆不经意地露出曲屏外。
原来屏风后男子穿的是铁灰色衣袍。
那其实是不太张扬的色调,甚至偏沉了,但朴拙色泽却因天光的投落,映出一道道暗藏的绣纹,乍看无华却多姿……她瞅着,竟有些出了神。
“是、是,果然是失传一段时候的北派繁针绣啊!”伍老太爷拊掌大乐,颧骨红润润。“咱就觉这花鸟纹巧心得很,愈瞧愈喜爱!这舫舟主人与你伍爷爷是忘年挚交,他说,船上的摆设要能道出一番讲究,便全归了我……嘿嘿嘿,他小瞧我,我可以忍,但看低了咱们庆阳城,以为庆阳无人才,那就不行。再说了,他一开始可没说不能找人助拳说解啊!”
老人家一脸得意,边说还边觑着屏心上那抹男人淡影。
……这艘船并非伍老太爷所有!
避在折屏后的男子才是舫船主人!
夏晓清终于懂了。
至于对方之所以遣小厮邀她上船,皆应老人所求吧……
思绪一清,她那时不时要窜出的傲气忽又爬上心头,觉得主人家根本不欢迎她这个生客,留下不走只让对方不便,这又何必?
她暗自作了一个缓长的吐纳,启唇慢语。
“伍爷爷,我近午时分才从府内家丁口中,听闻到有关码头区这儿的消息,当时账房派换零散钱的马车正要出发,我遂跟了来,脑子里其实无半点主意,只怕太过匆促,还是没能处理好咱们两家的事,您——”
“欸,都说别提那些杂七杂八的事,还提?”伍老太爷粗声截断她的话,绷起老脸。“过来过来,再帮你伍爷爷瞧瞧这套黄梨木桌椅。你只管说,看出什么说什么,来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咱爷孙俩连手,刮一刮那舫船主人,且让他悔青肠子,悔得五脏六腑都发疼!”
“爷爷……”她一袖被老人家揪了过去,躲都无处躲。
咬住几要逸出唇瓣的幽叹,下意识地,她的一双秀眸再次溜向那四扇成幕的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