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下生根似的,再待下来怕要吵醒她们,但,就是很难退离一步。
想见之人,终于在眼前。
她睡着,这样……其实颇好,因他此时才发觉,倘是今晚她醒着,见着她,他脑中尚未厘出思绪,一颗心却不住发热发软,竟也不知要跟她说什么。
突然,幽微中有一双清亮星眸一闪一闪眨动。
他眉微挑,与偎在夏晓清颈侧的小澄心四目相接。
他打着手势要她闭起眼、继续睡,澄心静静盯着他好一会儿,跟着竟慢慢撑坐起来,动作轻得不可思议,丝毫未惊动谁。
宫静川以为她半夜起来解手,一把捞起她,将她抱出纱帘外。
岂知,他尚未抱她出内房,她两只细臂圈住他的颈,在他耳边用气音吐话——
“你喜欢清姊吗?”
他两眉挑得更高,倏地将怀里的小人儿推离一小段距离,一瞬也不瞬地直瞧。
惊愕一闪即过,他薄唇咧得宽宽的,想到她问的事,他点了点头。
小脸又挨过来,悄悄问:“清姊会一直在吗?”
他想起难产而逝的程姨娘,心里一叹,将怀里这具柔软小身子抱紧了些。
凑在白嫩小耳朵边,他学她用气音悄悄道:“我会让她一直在。”
“好。”小小姑娘蹭蹭他的面颊,小身子开始不安分乱扭。
她又不说话了,指指纱帘内。
宫静川只得再把未穿鞋的她抱回榻上。
他才要放手,小澄心又榄下他的颈,挨着耳边好轻、好小声地说——
“清姊有块圆圆白白的玉佩,她说过,要喜爱的人才能给,可它不见了。清姊说,送人了。”
……什、什么?什么送人?
……玉佩……圆圆白白的玉佩……送人……
什么?!
宫静川整个怔住,随即双目厉瞠,脸色大变。
然后,小澄心似乎认为已对兄长尽到完全告知的道义,她轻悄躺回原位,再然后,她就在兄长发直的目光下,堂而皇之干起“坏事”了。
她偎着夏晓清,一脚像在睡梦中胡乱踢被子那样、“不小心”踢到夏晓清臀侧,脚劲不重,但绝对能惊醒身旁姑娘起身来察看她有无盖妥被子。
第六章
宫静川尚不及把么妹抓回来问详细,已怔怔然看她犯下“暴行”,跟着,挨了一小脚的大姑娘自然而然张眸。
乍见立在榻边的一道黑影,夏晓清轻抽了口气,惊得眸中朦胧尽褪,然下一瞬却已辨清那黑影轮廓。
“……宫爷?”
宫静川没有应声,仅死死盯着她,黑黝黝的瞳仁儿诡异闪湛。
夏晓清意识到自己所在之处,亦噤声不语,她确认挤在身边的两个丫头都盖上薄被,睡得香香之后,小心翼翼地挪动身子,裸足踏进软垫绣鞋里,下了榻,还不忘轻扯男人宽袖袖角。
宫静川在被带开前,瞥见装睡的么妹那双水眸又偷偷闪亮,若非此时太震惊于“圆圆白白的玉佩送人”—事,他应会笑出。
扯着他袖角的那只皓腕,一直出了前厅才放开他。
“明玉和澄心……我、我今夜跟她们一块儿睡了……”得庆幸自己是和衣而眠,外衫并未脱去。刚醒来,她脑子还不是那么好使,且将近一个月未见他,此时见他平安归来,她既惊又喜,无法不冲着他笑。
但……他怎么了?
他的眼神显得特别深邃,很专注地盯着她。
弯弯的那抹月牙隐于云后,月光希微得可怜,只余廊前幽淡灯笼火,那小火光投进他目底,似窜似伏,隐隐然,却有些奇险蛮气。
宫静川正拚命压抑想扒开她襟口察看的冲动!
圆圆白白的双心玉是用来定情,那是她娘亲给她的,于她而言何其珍贵。
他曾将半边掌握在手,然,那时的他心受桎梏,情生意动,却不能知。
她对他示情太早,他顿悟得又太晚,导致他无意间伤了她一次又一次,还说什么要替她婚配、为她操办嫁妆……莫怪她难过到掉泪!
那双心玉,她给了谁?
她身边何时出现这样的对象,竟值得她将双心玉送出?是她口中的六子哥,还是那位斯文的账房先生?抑或尚有其他人?
“……宫爷,怎么了?”夏晓清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浅浅红晕在颊面染开。
这个混——不!不能骂她!她没错,所有的错都是他干下的,他才是混账!
一切的惊疑不定全化作对自己的不满、不痛快。
沉着两道墨眉,薄唇硬是磨出声音,沙嗄道:“我肚饿。”
晚膳过后,宫宅大灶房里的炉灶便熄了火,只留小灶房的炉火,供宵夜给宅第内轮班守夜的人手。
夏晓清不知为何宫大爷要一路黏着她,把她黏进小灶房里。
他喊饿,跟在身边服侍的小厮又被遣去歇息,她只得亲自到灶房瞧瞧,看有什么可以端来给他大爷止饥,结果他跟了来。
此时进小灶房,宵夜时候刚过不久,两班护卫也已交接,今晚负责煮食,但一想人家好不容易歇下了……
“还有一些冷饭,我取些干贝丝煮碗粥给你吃好吗?”下面、煮粥等等简单的活儿,她还应付得了。她回眸朝像似闷闷不乐的大爷轻声又道:“宫爷倘是不喜,我去请厨子师傅过来。”
宫静川摇摇头,直接在摆放刀俎的桌边坐下。
他这是……要她煮的意思吧?夏晓清对他的阴阳怪气有些摸不着底,也不知他不痛快什么……啊!难不成是庆阳那边出什么事?
她按捺心思,先取干贝丝泡软,再将养在灶里的火苗燃起,烧了些热水。
她用一只陶锅煮粥,将食材放进锅中以文火煮着。
宫静川原还沉在“自己是混账”的阴影里尚未走出,但见眼前女子洗手作羹汤,见她低头切葱、切姜丝,顺眉凝眸,额发轻荡,白里透微红的侧颜温润得教人挪不开眼,然后他原本也非真饿,喊饿仅是胡乱搪塞出来的理由,一嗅到粥香,肚子是竟打起响鼓了。
“宫爷先擦把脸、净净手。”鲜粥起锅之前,夏晓清将剩余的热水倒进木盆里,再添些水降温,她打湿自己随身的一条素巾子,递给了他。
宫静川安静照办。
他接过巾子用力擦脸,又在盆子里洗净十指,再用她的素巾拭净。
上大碗撒上葱花和细嫩姜丝的鲜粥摆在他桌前,她取来调羹送上,以为他会将素巾还来,哪里知道,他收了调羹,也把巾子很顺手地收进袖底。
“宫爷,那个……”
他没再瞧她,埋头喝粥,粥颇烫口,他又是吃又得吹凉,吃得很忙。
……欸,算了,不就一条姑娘家的手巾罢了。夏晓清脸发烫,决定不往心里去。
收拾好灶头后,她从大茶壶里倒了杯水,陪在他身边。
“还要。”他将空碗递给她,手里抓着调羹。
她又舀了满满一大碗给他。
见他继续一口接一口,仿佛那碗用冷饭煮出的粥是什么珍馐佳肴,夏晓清有片刻失神,脑中不禁浮现那日她向他辞掉“西席”—事,两人也如这样静静相伴,品着各自手中的那杯茶。
他那时即将回北方松辽,而她满腹情怀已诉,渴望着,得不到,淡淡怅惘缠绕于心,却不感悲伤。在那当下,何曾想过还会有这样的一个宁夏夜半,她为肚饿的他煮食,陪在他身畔。
就这样,也很好。
“庆阳的事……都无事了吗?”碗底已朝天,他放下调羹,她倒了杯清水让他漱洗,随口轻问。
他低应一声,表情有些古怪,似欲说什么,又吞吐不出,最后却叹了声道:“夏家主爷欲霸桑叶与生丝行市,继而挖丝绸盘,他将半数家业尽数投入,连翻好几番,只是最后押的那一注,他倾尽家产与手中所有现钱,行市却整个败落,他手中屯货巨量,无法脱手。”当然,行市之所以突然败落,自是有幕后黑手操弄,而黑手里谁……咳,她不用知道得太详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