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监眯眼,皮笑肉不笑地自找台阶:“也罢。”
“吴公公舟车劳顿,肯定疲累至极,那么不便打扰了。”湛露不愿再交谈,就要离开。
气氛已然不对,其余将官面色拘谨,战战兢兢地出帐。
那吴公公尖溜锐利的嗓音从后轻慢传来:
“湛参赞,耳闻你治军严谨,小心哪!若有朝一日你犯了军法,那可也是不得通融的。”
湛露撩起帐幕,回首一笑,道:
“放心,这事儿我比你更加清楚。”
她在放手步出前,看见吴公公的脸孔扭曲了一下。
“你不应该激他的。”上官紫走近她,已从其他副将口中得知刚才的情况。
“就算我不激,他也一样会找我们麻烦。那不如先贬他两句爽快些。”她吐舌做个鬼脸。
他一叹,无奈无言。她不仅明知故作,这“给人好看”的固执个性也真是从未变过。
“天色暗了。”他昂首望着黑空,低沉道。
就像是种很自然的意念相契,她上前半步,与他贴肩,稍微停顿了下,还是轻轻拉住他玄亮的战甲下摆,说:
“军营里有个讨厌碍事的监军,能用兵力仅剩一半不到,后援粮草未达,鞑靼蠢蠢欲动,我们的士兵却还在挖上沟。唉!”长长颓叹,道:“真是好惨哪。”
他侧首睇着她,她却满脸笑意,一点也没有字句中那样哀凄悲凉。
湛露眨眼,道:“我猜我心里想的事情跟你一样。”
“那么,你在想什么?”他扬唇。
“我啊……我在想要用最短的时间,最降低损伤士兵的方法,在这么多不利的条件下杀出重围。”她向夜空抬起手臂,凝视着他。
他一笑,出乎意外地反握住她冰凉的手。
“你……的确很懂我。”相识多年,他第一次道出内心话。
她先是讶异地睇向两人交握的双手,而后抬头怔怔地看着他俊美的侧面。爱恋之情在胸口发热,她更抓紧两人没有空隙的距离,感受他掌心里的温度。
她真的喜爱……她知道自己真的喜爱这个男人……
“上官……”她深吸口气,“你上一回……”她在意两人数天前的那次交谈,总感觉他也许……也许知道些什么。
“嗯?”他偏脸瞅住她。
突如其来的心慌意乱,让她硬生生转开话题。莫名其妙改口道:“我、我们这样像不像有断袖之癖?”
上官紫一愣,随即用着一种看来很古怪的眼神盯着她,她顿然面红耳赤。
“你真会胡思乱想。”他摇摇头,而后走离。
“我胡思乱想的……并不是这个……”她垂首喃喃。摸着自己手心,适才交握的温存,令她留恋。
别说纸总有一天会包不住火,单凭他们之间长久的互动,和他锐利的观察,其实如果他会发觉到异样,也是极为正常之事。况且,她也不是鲁钝之人,多多少少有感觉到他的态度在某些时候和其他人有着微妙的不同,她并非首次有所疑虑,只是这回真的太过明显了。
心口空凉,她有些紧张了。若是……若是他真的如她所想这般,那么,他们两人之间原本的交往究竟算什么呢?
同窗情谊?袍泽之情?
她想问,却来不及问。
四天后,兵部传来军令,命上官紫先赴漠北支援。
第七章
简直太荒唐!
饶是她带军数年,也不曾见过将镇守前线的主帅调往他处进行支援。
这兵部想铲除他们俩,所用的手段也实在太阴险了!
“你记住,”军帐里,即将出发的上官紫对着湛露低声交代:“最多八日,我就会回来,小心吴公公,别让他有机可乘。”
他不用官阶命令,是由于这担忧是出于私人心情。
为达目的,那些人会不惜使用各种手段,他最是清楚。湛露虽天资灵敏、心思细巧,但那也只限于兵法军事,这些黑暗政场的卑劣手段,她却不曾接触。
加之她的女儿身……实在太危险了。
“我很生气。”湛露看着他,紧紧握住拳头,“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她已经把功劳全让给别人了,这样还不够吗?
为何他们享受所有,却还要狠狠倒打他们一耙?当年的辽东民变,她并没有做错!错的是陈河,她已经用最温和最少伤害的方法解决,他们怎能是非不分呢?
她像个孩子似,明白地说出自己的愤怒,这令他扯紧的眉头微松。
“再生气,也已改变不了事实。”他必须去,而且不得有所推托,否则只有让他们更加有藉口、微词罢了。
思及多年前的一场小恩怨,竟导致今日这般大祸,她难过道:
“对不住,上官,若非是我,也不——”
“不。”他打断她的道歉,同意道:“你做得很好。若是你没开口,我也会选择和你相同的方式。”
“啊。”她恳切凝眸,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感情。半晌,也笑了,“原来我们俩在那么久以前就心意相通了啊!”用着同袍的语调,她得意地努嘴。
闻言,他淡淡敛眸,手微抬,在她的轮廓旁轻抚。
那长指的触抚,令她呆住,仅是一瞬间,她就被揽进他温热的怀中。
“咦、啊?”倚靠在他肩上,她瞪大了眼。
这实在让她太过震惊了!他从来就不是那么热情之人啊。
被他抱在怀里,那稳重的呼息、宽阔的胸膛、能包容天地的襟怀,给予她无限的心动和眷恋。
忍不住小小地回拥,她的手竟轻轻发颤。
“等我回来。”他在她耳边低沉说道。
然后,放开她,挥开帐幕,带领五千军队远去。
“我会的。”她目送他,直至扬起的沙尘平息久久。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处理各种棘手状况,并且等到他归来。
但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出差错就可以避免落人话柄、免除麻烦,却未料吴公公的伎俩龌龊,将目标放在她的士兵身上。
“湛参赞,你看看这些东西哪!”
平静无波地过了五日,吴公公忽带着十数名新兵找上湛露,道:
“这是这些士兵赌博的器具和银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敌当前,军营里是不容许有这些玩意儿出现的吧?”官军驻守边疆,找些乐子在所难免,将领通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在军况紧急的时候,却严禁军纪散漫。
湛露看着那些已经被严刑拷打的年轻新兵,鼻青脸肿,遍体鳞伤,还似囚犯般被镣铐铁链……他们有的甚至不满十五岁!
她忍住怒意,紧声道:
“你怎能私自用刑?”
训练时她再三叮嘱,她不相信自己的士兵会做出如此放肆之事。姑且不论过程为何,擅用私刑怎么也说不过去!
“士兵们不知好歹,触犯军法,当然是要教训了。”横竖他们的功用只是挖沟,抓几个玩玩也无伤大雅。吴公公冷冷讥刺:“这批新士兵是你负责的吧?既然他们出了纰漏,身为长官的湛参赞,是否也该……”他故意留住话尾,让湛露难堪。
“你!”她必须用尽力气捏着双掌才能克制自己。
“若你不认帐,那也行。”吴公公嘿嘿笑道:“不过,我可不知明儿个又会有多少士兵遭殃了。”摆明在整人,吃定湛露没胆量和他杠上。
再怎么说,他是兵部的人,若是他一个不高兴,或许就不再是将帅调往别处劳途征战这么简单而已。
湛露的确是万万不能和他争执。军心才稳定,主帅却不在,一旦内讧,后果不堪设想,为了整个军队着想,她绝不可以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