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道:“三人同行七十稀,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这是为了方便记忆的口诀。”
沈伯麟默念一遍,经她纠正再写下。
“原来如此,你真厉害。”他喃喃地望着本子里的敏巧解法,有些发怔。
“我只是比较喜欢这些东西而已。”她浅浅莞尔,不以为意地侧首道:“就像你也很喜欢儒家学说一般哪。”
“不及你……我是不及你的。”他慨然摇头,低声苦笑。因为科举制度,士子极重视儒学,算学虽没有等同份量,但那高深艰困的难度却是众所皆知的。
没有灵活的头脑,决计无法弄懂这门学问。
“别这么说。”湛露不爱他总是露出这种比不上她的模样。
朋友,又岂是拿来秤重比较之用的?
“我看也快天黑了,不如我们回去吧……啊!”像是突然想起些什么,沈伯麟尴尬地抓头。
“怎么了?”她问。
“我有东西落在书院了……你陪我去拿吧?”他试探地询问。
“好。”她欣然答允。
两人很快将东西收拾干净,步出茶肆。
“夕阳无限好哪。”已届昏昃,望著书院后方火红色的落日,她轻声吟道。“快入冬了呢……真冷。”她拉拉衣襟自语,从嘴里呼气暖手。
走回书院,她发现他不是往伦明堂的方向,而是朝西面走去,便问道:
“你东西落在哪儿了?”这儿她还不曾来过呢。
“喔,就在那里而已。”他伸手一指。
一栋恢宏的楼阁立在眼前,坐北朝南,构造共三层,仿八卦式建,飞檐碧瓦,栋宇轩窗,红漆大门上的巨沉匾额工楷写着“藏书阁”三字。
“这地方不是有人管理吗?”不能随便擅进的。
“是啊。”沈伯麟踩上阶梯,把门推开。
“这样不太好。”她制止他,觉得应该要跟书院的先生讲一声才对。
“……是不好。”沈伯麟歪着颈项,用着有些怪异的姿态点头,而后转身面对她,淡声道:“不过,那也是你要解释的事,跟我无关。”语毕,他极为突然地露出她曾未见过的——冷笑。
“咦?”她诧愕。
犹如摘了伪装换了灵魂,他愀然变化的语气和脸色让她吃惊,尚来不及开口询问,身后很快便有几个黑影逼近,她正欲反应,就被狠狠地推了一把,脚步绊到门槛,姿势狼狈地跌进藏书阁。
“痛……”她皱眉抚着小腿,瞥见推她的人也是伦明堂的学生。
大门“呀”地一声被迅速关起,外头传来架推门闩的声响。她忍疼爬起,发现大门已不可开启,便用拳头敲着门板,唤道:
“沈伯麟?沈伯麟?你做什么?放我出去啊!”
“放你出去?”沈伯麟冷淡嗤道:“哼,你别妄想了,今晚就在藏书阁里睡一宿吧!”只要天一亮,就会有管理人来察看,到时就算没冻病,偷书的罪名也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沈伯麟!沈伯麟!”她急拍着门,喊道:“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为什么要这样?我为什么要这样?”沈伯麟充满怨恨的反问透过沉重木门传来,湛露完全无法想像这口气会是平常看来斯文的他。“你居然还敢这么问?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讨人厌?!我叔叔喜欢你,老在我面前提你有多好、多聪颖,根本无视我的存在!”所以他嫉妒!他不甘心!
他要整弄他!他丝毫不担心会被湛露告状,因为沈伯麟这名字在所有先生心中皆是乖巧的代称。加上他的叔叔在堂里讲学,而湛露只不过是个被收养的孤儿;只要他装得委屈点,谁的说词会被相信,胜负立判!
几人轰笑起来。
湛露简直难以置信,他竟为了这种……这种事,如此对她?
“……我们不是朋友吗?不是吗?”额头抵住门板。她不懂,真的。
“朋友?”沈伯鳞呸了声,“你少自以为是了!我接近你是要让你对我产生信任,我跟书院其他学生联合起来耍弄你!”
“你……”她难过又失望地闭上眼睛。
“这次算是小小的惩罚!你在里面好好地待着吧!哈哈……”
笑声随着脚步声一同远去。
她靠着门,良久,才悄声自语:
“原来是我表错情会错意,原来……原来……”忆起这些日子和他的相处,那友善温和的笑,背后存在的却都是阴谋,她灰心至极,“……原来我真的那么讨人厌……到这种地步……”不惜亲近痛恨的她,不惜假装和她做朋友,只是为了给她这般的恶意打击。
比起愤怒,她更觉荒唐、幼稚,险些笑出声来。
罢了罢了,反正她本来就习惯一个人。
沮丧只是须臾,稍稍整理心情,她很快振作起来,告诉自己,不许为那种卑鄙小人浪费心力自怨自艾。
外头尚留有余晖,她就着从窗外洒进的微光抬头看着这宽广的楼阁。
“真大……好黑呀……”她抱着双臂慢慢走着,感觉有些阴冷。
倘若夕阳完全西沉……如丝细线的尖锐冷风吹得她颤抖不止。唯一的大门被闩锁起来,窗子最低也只到第二层,她若冒险跳出去,不晓得会不会受伤?
“有书的味道……”新书会有种涩味,旧书则会有种霉味,不新不旧的书就……她淡顿,喃道:“当然了,这里是藏书阁嘛……”
所以……会有很多很多书啊。
虽然还是有些害怕,但她却更略显期待地张大眼睛,瞪着那些巨大高耸的架柜。
她好像……知道今晚该怎么打发时间了。
※ ※ ※
“上官,你有看到湛露吗?”王师傅在伦明堂门口问着俊美少年。
“不。”上宫紫正打算离开。
“是吗……都已经天黑了,可她还没回家,我有点担心,又回来瞧瞧。”虽然还不是很晚,但已经算是误了她惯常返家的时间了。
上官紫不着痕迹地挑眉。思量会儿,道:
“我大概知道她在哪里,我去找她就行了,先生请先回去吧。”
“啊,是吗?”王师傅望着他,成熟稳重的表情让他安心。想着学生们有自己的相处,或许他也不该过于紧张,便道:“好吧,那就拜托你了。”
“不会。”
送走师长,上官紫从堂里拿盏油灯点燃,往书院西边走去。
沈伯麟这人,假装斯文温和是出名的,先生们或许不晓得,但同辈之间对他人前人后的两张脸却是一清二楚。
他最擅长的,就是露出有礼的笑容,却在心里算计他厌恶的对象。他的亲和面貌,除了师长能有幸见到外,就只有他准备陷害的人。而他愚玩别人的手法,不外乎扒抓把柄状告先生,又或者——把人关到藏书阁栽赃偷窃。
稍早之前,上官紫曾看到沈伯麟和那群同样偏激的朋友笑得不怀好意,就猜想他们大概又做了这档事。
倒楣的对象会是谁,凭这阵子的观察,根本不言即知。
远远地就看到藏书阁二楼窗棂有一扇窗开着,上官紫眯眼,快步走过去。
将门闩扳起,打开楼阁大门,他举着油灯寻了遍,不见人。在暗沉的室内找到楼梯位置,才踏上去,就见着娇小的身影倚墙跪坐在地上,凭靠微弱的月光,专心地研读书册。
“湛露。”他唤着,匆然发现这是他俩第一次交谈。
她没有立刻应声,只是偏着颈项状似思考。
那衣领延伸进去的白皙肤色,在黑暗室内让灯火照得更显光滑。他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立刻收回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