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报对方?“你要给他们难堪?”他又讶异了。
  她瞧来总是沉静,骨子里却有副有仇必报的脾气?
  湛露眼睛微微地弯着。
  “不会,我不会给他们难堪。”她这样说,接着轻声道别:“我走了,真的谢谢你。”虽然她明明丢了一个朋友,却又感觉还是有一个朋友呢。
  转过身,没走多远,就听到他语气淡淡地道:
  “你会被如此对待,并非你不好,毋须觉得难过。”不等她回应,他旋过脚步,“告辞。”往和她不同的方向走去。
  湛露背着他,盯住自己鞋子,强忍了大半天的泪水险些滚落。
  她以为自己装得若无其事,不在意,应是毫无破绽,结果居然被他看穿了。
  是啊,她感觉自己非常失败,她不懂得和书院里的同侪相处,简直糟糕透顶。
  “好锐利的人……”走就走了还来这一招。她瞪着石板地,好辛苦才将眼泪眨回去。“我……我才不哭呢……”哭就败了,得意的是对方。
  她回首,瞥见他修长的身影已远去。
  “……我不会认输的。”
  她抬头挺胸,慢慢吸口气,迈向归途。
  ※  ※  ※
  孟冬读书会。
  入冬第一个月,伦明堂惯例的读书讨论会,主题为诸子百家思想,先生旁观,学生发挥,旨在让同学互相交换意见及心得。
  这个活动,是自由参加的。
  亭榭水阁凌波,绿杨垂柳摇曳。
  当轮到沈伯麟大谈儒家仁恕之时,始终静坐在一旁的湛露忽地起身。她和睦亲善地微笑,启口道:
  “伯麟兄,儒家思想以礼义忠孝为本,倘若今天有一个人,他于外彬彬有礼,背后却是撅竖小人,依你之见,这样的假君子是否比真小人更卑劣呢?”
  沈伯麟望见他站起已有不祥预感,被他打断又指桑骂槐,心里更是气怒。上次不晓得怎么给湛露逃掉,不过这数月来没见对方有任何举动,反而如平常般,因而也就无多注意,没想到他这时居然发难!
  “这可不一定,真小人的卑鄙也是大大违背儒家的。”他维持斯文,转移重点。
  “伯麟兄有见地。”湛露抱拳,模样好生敬佩,不等他回礼,对着众人又道:“我就认识了一个假君子,他暗中算计朋友,谓之不义;他假仁假心表示亲和,谓之失礼;更糟糕的是,他自诩读遍圣贤书,但作为却无耻龌龊。”
  慢条斯理地再将视线转回,她道:
  “伯麟兄来评评理,这人身畜牲,对也不对?”若说不对,就表示他沈伯麟是个畜牲,不过,她谅他没胆说对。
  这影射如此明显,知情的同学已有数人窃笑出声,而沈伯麟的神色更没好看到哪里去。
  “这……当然不对。”他胀红着脸,力持平声。
  “哀哉,哀哉!不过儒家教导人们要宽恕,我也就不同对方计较了。”她轻轻一笑,“伯麟兄,不知你感觉小弟这么做,是否合乎泱泱大度?”
  “当然,你做得极好。”他必须用尽全力地咬牙,才能保住他的温文面具不致破裂。
  “多谢伯麟兄称赞。”拱手,唇悄扬,下台一鞠躬。
  待得读书会散去,她不等有人跑来算帐,脚底抹油先行离开。
  有人迎面而来,她抬首,见是上官紫。
  他没唤她,她也就不先开口,这是一种不用言语的心意相通。
  从数月前的那个夜晚开始,他们时有交谈,却不为人知。
  这书院里最卓尔不群、聪颖绝顶的两个学生,在他人眼中似乎界线分明,抵触对立,却鲜少有人发现他们压根儿就是盟友。
  擦肩之时,上官紫垂首,不赞同地在她耳边低声道:
  “你不是说不给他难堪?”他虽没参加读书会,但在亭外听得清清楚楚。
  她一点也不内疚地扬眉。小声回道:
  “我是说不给他难堪,可没说不给他‘好看’。”顿了下,又怨道:“那儒家思想我念好久呢,差点要睡着了。”死板又无聊,若非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否则真想丢了去看她的水浒传。弄不懂这东西哪里有趣!
  这率直言语令上官紫俊美的脸容淡现笑意,“我也不喜欢。”
  “啊,原来你会笑呢……”好……美丽啊。第一次见着他的笑容,她迹近愕然地凝视,“我一直都以为你……冷冰冰的,脸上黏了面皮。”真是大开眼界,原来男人也可以一笑倾城。
  不禁举臂想摸摸他漂亮的脸,他却眼明手快地避开。她一怔,不觉对他这般见外的举动感到有些奇怪。
  彼此都是男人,有什么关系?
  她大概真忘了自己是姑娘家。上官紫心里暗忖,提醒道:
  “我过阵子要离开了,你别再招惹他们。”
  “我才不会再那么笨……咦?”她张大眼,瞅着他干净的下巴,“你要离开?去哪里?”她才……才和他当成朋友呢。
  他挺直身,长腿踱开,诡异地回头一笑。
  “我要去考武举。”
  冬风萧瑟,落叶飘零,那一年,他们两人初识又分离。
  第三章
  “大人,您在笑什么?”
  校尉见平常勇猛无敌、严肃正经的大将军面露微笑,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只不过想到今年武举考试有个有趣的家伙。”放下手中的卷纸,上头洋洋洒洒的端秀字迹,令中年男子刚毅威仪的面容浮现稀有兴味。
  “哦?怎生的有趣?”校尉睇着那纸上的字,说老实话,他识字不多。
  “他没有参加骑马、射箭及刀石等技勇术试。不过,”中年男子粗犷的眉一轩,将手中卷纸尽数拉开,“他的武经和兵法论却十分出色,见解精辟。”
  “哦?”校尉探头看过去,却只觉得那些文字好像臭虫。
  “原本,武经和兵法论这个部分,翰林官看了他的作答后很是生气。你知晓他写了什么吗?”
  “大人,属下不知。”校尉摇摇头。
  “兵法论其中有一题是要求他布阵打胜仗,但他却写道:‘战地位于何处?其地多高?有无河川?其河位于东西南北何方?有多少里?时节又是如何?’他不解答,却列出数十来条问题,考官以为他不尊重考试。”
  “咦?”对啊,他要是考官的话也会发火的吧?
  “他最后甚至写上了‘纸上谈兵无所为’七宇。”中年男子似是感觉大快人心地朗笑数声。
  “这小子胆子忒大。”校尉喃念。竟敢惹那些翰林官。
  “但却很引人兴趣。我今早和他见过面了,并且依他要求,将那假想的战地条件列得更为详细,他便给了我这么一篇完整又超卓的必胜兵法。”而且,他若是稍微更动河川方向,或者山棱所在,那小子还可以重新再撰写一篇完全迥异的杰出战法。
  武举选考的武经及兵法论因为没有比术试重要,武人又识字不多,经常流于形式,一般都是代笔,这小子却证明了自己骑马射箭不行,但另有真本事。
  这纸上谈兵无所为,他倒是做得非常优异。
  “这么厉害?大人,您瞧他可有上回殿试那个武状元的气势?”校尉睁大眼好奇道。他还记得三年前那个姓上官的武状元,年纪轻轻却技艺超群,连大人都称赞不已呢。
  中年男子仰头豪迈大笑,道:
  “不,这小子没有半分别人的气势,却有异于他人的本领。”他拿起桌上毛笔蘸墨,“不过,若他们两人联手,肯定无往不利。”
  眼微眯,他在要转交给兵部的摺子里行文,龙飞凤舞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