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虎,不懂霍文初那时哀求声中的痴情,更不懂霍文初绝望的哀号,他只知道喂饱自己是他的生存目标。
一只兽,所在意的,也只有这点。
他噬尽了霍文初的双腿,满足了食欲。
“失去双腿的文初奄奄一息,我原准备咬断他的咽喉,然而那瞬间,我听到了他呜咽痛苦中仍吟念着与你的定情之诗,我虽不懂诗意,但仍对其间辞汇祈包含的意义好奇,所以留下他一条命……”
这是他头一回与自己的“食物”共处,甚至从山林里嚼来草药为霍文初敷伤。
“我原只打算向文初问清楚那首诗的涵义,然后继续饱餐一顿……后来学了一首诗,我便要求第二首、第三首……文初就像是一本永远翻览不尽的书册,他教我识字、教我吟诗、教我一切一切人类的学问,连我的名字都是文初所取。我像个贪得无厌的人,不断索求更多学识,无论是学问或是为人处事的方法,这一索求,整整索求了数十年,直到文初老死……”
他是虎,习了人类的宇、诗词、道理之后,他仍是虎,仍不懂文初当年失去至亲至爱的椎心之痛,现在的他,懂了,却也太晚。
“文初没有负你,是我害得你与他落到生死相离的下场,是我害他辜负了你……”
不仅如此,他还害得啸儿孤单数百年之久……
“就是你在等着文初吧?”霍虓又问了一回,贴紧泥地的右手使劲一揪,五指陷入黄泥问,刨出深刻的指痕。
小小水洼积满了由天而降的水泪,顺着霍虓的发,不断滴落。
霍虓怀中的绣囊竟正巧滚出,落在他无意刨出的泥洼。
如此巧合得令人咋舌。
“原来……也罢,该是你的,就归还予你吧。”五指挖掘黄泥覆盖住绣囊,一层一层,直到绣囊完完全全埋入泥间。
霍虓牵起笑,仰首朝天际喃语:“文初,若我为你寻错了人,你就入梦里来痛骂我,否则我就当你是心愿已了。”
黑眸有丝凄然,他心里亦知,数百年的岁月,恐怕文初早已饮下孟婆汤,以全新的、不带怨怼的生命重回到俗世,不可能入他的梦境之中。
是不可能,也或许,是不愿。
他永永远远都无法知道,他是否补偿了自己犯下的错……
“至于啸儿……我该不该同她说清这一切?说清我就是在她生命中投下变数的罪魁祸首?文初,我该怎么做?以前的你总会给我最适合的答案,现在,请你助我这最后一道难题吧!”
记得以前文初曾说过,当面临难以抉择的问题时,可以采用最简单明了的人类方式——掷铜钱。
很简单、很明了,却也最直接给予两者相反的答案。
一枚铜钱握在指间,朝天际一弹,铜钱翻转的速度奇快,在落回掌心时所承现出的那一面——
霍虓的黑眸看着铜钱好半晌,薄唇扬着了然的笑弧。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半刻后,啸儿捧着惊人数量的果儿,嘴里咬着一把粉嫩鲜黄的花束回到相思树下,而霍虓已在两树之间立上石碑。
“偶毁来了……”衔着花束的嘴,咕哝着模糊不清的句子。
霍虓帮她拿着各式果类,取笑道:“你怎么采这么多?”先前的怅然,完完全全隐藏在清冷的笑靥中,不露痕迹。
“我要把以前的份全给补回来。”她拿下嘴里的香花,表情好认真。
他但笑不语,攫握过她的手,“来,我正准备在石碑上题诗,你也一块过来。”
他将尖锐的石块塞入她掌心,大手轻握在她柔荑上,一笔一画开始流转。
“豆一双,人一双,相思双双贮锦囊,故人天一方。似心房,当心房,偎着心房密密藏,莫教离恨长。”
霍虓边吟边写,连带牵引着她的小手一块移动。
啸儿虽不识字,却觉得这诗念来真好听,尤其是透过他低浅的嗓音。
“啸儿。”他陡然柔声唤。
“嗯?”她正双手合十,学习霍虓教她的方式祭拜娘亲。
霍虓含笑的黑眸有着询问,更有着不容反抗的坚持。
“你愿不愿意随我一块下山,一同生活?”
第六章
雨霁,天青。
山脚下的小城镇连结着两条商旅必行的干道,人群往来的街道上虽谈不及人潮汹涌,但仍可见忙碌旅人在此地停驻小憩的悠闲身形。
鼎沸的市集有些脏乱,摊贩中气十足的嚷嚷声几乎远胜过山林虎啸。
这是啸儿不曾见过的情景。
直到双脚怯生生地踏进生平头一回见到的驿站后,啸儿才开始担心受怕。
她是不是太欠思量,作下了错误的决定?
她知道,霍虓终是得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她心虽不舍,却明白。
然而,当霍虓温暖的手朝她递上,轻声询问着是否愿随他同行,一块生活时……她真的好心动!
她可以不用再孤独,不用再醒着时只想着如何猎食,睡着时又只是等待破晓,她可以有人陪着她、关怀着她……
她真的愿意随着霍虓,离开她生活数百年的深山,可……
她忽略了霍虓虽是虎,但他几乎完全与人同化,在他的世界中围绕着形形色色的“人”,这是她所害伯的陌生。
在霍虓刻意打扮之下,啸儿的衣着朴素的一如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她的发被霍虓梳束得整整齐齐,轻柔的黑纱垂系在发梢,半掩着她的黄眸及淡发,此刻她眼中的所有事物都染上一层浅浅的黑雾。
“霍公子,您可回来了。”驿站管事一见到霍虓,立刻迎上前,“您这回在山上待得可真久。”
“遇上了雨,给困在山洞里,所以才耽误了行程。”
“我还当您给饿虎吃了呢,您若是再晚个两天,我就带人搜山去了。”
驿站管事与霍虓相熟数年,原因无他,只为霍虓一年总会到这山里数回,每回都暂居在驿站。
“我瞧您是真遇上老虎了吧,您脸上那四条血痕……”虽然已结痂,但看起来仍惊心动魄。
“遇是遇上了,不过无妨。”霍虓摸摸上回啸儿“敬赠”的战绩,话是朝驿站管事回答,眼神却笑笑地瞟向啸儿,“都怪我贪玩,才让虎儿给抓破相。”
他的调侃换来啸儿不以为然的冷瞟,晕黄的虎眸明白写着——你活该。
驿站管事将霍虓及啸儿领到东边厢房。
“您可真大胆。上回对街的王二上山打猎,让一头恶虎给咬伤了脚,我看八成与抓伤您的是同只虎,赶明儿我找几个壮汉上山除害,将那头虎儿给猎下山来做涮虎肉,至于那身虎毛就拿来做条虎皮毯!”
啸儿怒意酝酿的拳儿一握,随即被霍虓反握的大掌给紧紧包覆。
“管事,那山里地形陡峭,终日迷雾漫漫,若要上山猎虎可真不智,别说猎虎了,一不留神还可能摔到万丈深渊里,粉身碎骨咧。反正虎儿乖乖在深山里,也不会到城里胡闹,何必劳师动众去惊扰它们呢?和平相处不是很好?”
“好是好,可光想到山里有虎,心头怪疙瘩的……”
“这算庸人自扰吧。”霍虓脸上笑意不曾褪下,话锋一转,让驿站管事别再提及这等敏感话题,“我上山数日,城里可有捎来信息?”
“有,孟公子派人捎来好多封急信,直催着要您回去。”管事顺手将连日来搁在窗边木柜上的书信递给霍虓。
霍虓连看也毋需看桌上那整叠的“急信”,就知道好友孟东野信中所用的字眼绝对不脱——“滚回来,死鬼”,或“失去你的日子孤单寂寞,勿弃我飘零一人,倚窗盼君归”的云云废言,再不也是抄些恶心的情诗来传达他绵绵不绝的相思,肉麻当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