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枣的眼前,弥漫着一片的红。
随轿身摇晃的头饰,不住地在面前跳动,摇得她头昏眼花。
也可能是两杯药酒的后劲,正在作用。
轿子越摇,意识越浑沌,透过轿侧小小的花窗,看见的景致越发模糊。
模糊的绿径,模糊的人脸,模糊的蓝天,还有模糊的……
龙四?
眸子蓦地瞪圆,身子偎靠花窗,想将模糊身影瞧个清晰。
远方树林间,龙四那张轮廓独特的犷颜,正隐然于叶梢间,她定睛,想确认清楚,轿子一晃,树林内,飞叶沙沙摇曳,哪有什么身影在?
是她喝醉了吧?
错将那棵大树,看成了他……
怎么会……对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如此的……
她浅浅吁叹,不愿去承认,误认为他在树林里,却又不见踪影,心里那股怅然若失,弥漫于怀。
第2章(2)
花轿抬进镇街,沇川镇的镇民站满街道,轿子行经之处,长长人龙相随,送着花轿,前往沇川渡口。
渡口那儿,建了座河神庙,庙不大,但香火鼎盛,镇民特别选在最靠近沇川、河面最宽阔之地,盖庙供奉。
花轿终于止下摇昊,平稳搁在河畔,八名轿夫纷纷退开,她让人牵了出来,伫立渡口。
镇长与含老们进庙焚香享告,镇民们鸦雀无声,陪着伏跪河畔。只有川水猛烈奔腾,轰轰然作响。水势已然逼近渡口桥头,河水哗溅,拍打圆木桥头,发出一种毛骨惊然的撞击声,仿佛要以童力将桥头整个打垮。
桥头在晃,或许,摇晃的人,是微睡的她。透过萧头红峭望去,河水染上大片的红,头顶的天是红的,脚下的水亦然。
冗长的祭祀仍在进行,没有人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应该说,镇民以为接下来该发生之事,也就是那样……
数十年前,沇川镇也曾风光嫁出少女,给河神为妻。
根据镇史文献记载,浅显简单,不情愿的惊恐新娘,声泪俱下中,遭镇民五花大绑,投入流川,两日后,她的尸身在三里处的河流弯道发现,卡于石缝间。
万万没想到,与当年不同的神迹,活生生地在每个镇民眼前呈现——
流川激流,澎湃翻腾,整条河面都在颤。一波一波的河浪,逆着方向躁动起来,与平时的泛滥很不相似。
水与水,撞击。慢天的水珠变成了雾,薄凉的烟岚,湿濡了每个镇民的衣裳头发。加上突来的风势,教人肤发寒颤,忍不住发起哆嗦。
河面上,传来了吼声,一种……并非家禽家畜那种耳熟能详的嘈杂。
越来越近,由河底快速驰来,吼声逼袭,震得众人耳膜刺激难忍,开始有人试图捂耳,抵抗尖锐之音——
沇川河面轰开,大量水花四溅,喷洒而来的水珠,力劲猛烈,落在身上会感觉疼痛。
所有人皆出于本能,双手捂面,或抱头,或后退,或寻找遮蔽,避开突如其来的倾盆水势。
红枣也是,她站在最前头,一身衣物头饰又沉又重,不方便逃,只能用双袖去挡,又是风又是水的溅袭,惹得满头凤冠珠枕盯打乱响。
身后,传来凉慌失措的尖叫声,一声响过一声,一句凄厉过一句,此起彼落,连绵着不休。
当红枣放下双袖,看到眼前景象,想叫,也叫不出声来了。
沇川河中,一条白龙腾舞半空,尾端没入水底,长躯如蛇轻蠕。
世人不曾亲眼见过的神兽,只有镇长和鲁老们在梦里,有幸看见。但,梦毕竟是梦,与此刻货真价实的震憾、畏惧,完全不同。活生生,在眼前。
这就是……沇川河神?!
“我的新娘……”白龙说话了,嘴不动,嗓音由腹腔深处发出,仿佛闷闷的雷。
恐惧开始在四肢百骸蔓延,红枣听见牙关打颤的声音。
她怕。
当然怕,她不过是个年方十八的女孩,拥有恐惧的权利。
“跳进河里来,我载你回我的‘龙宫’,继续我们的婚宴,来——”白龙要她跨开脚步,跃入奔腾汹涌的川水。
红枣双脚僵硬,一动不动,脑门嗡嗡热胀,酒意与惧意,交织一片混乱。
河水打温她的鞋裙,冻人的寒意同时袭来,钻刺入骨。
“快点!在……来之前——快跳下来!”白龙似乎开始急躁,催促着。
话刚说完,巨大黑影,兜头笼罩。
前一道,是通体似雪的白龙,逼近于她,背着日光造就而成的阴影。后一道,更大更宽,投映而成的影子,几乎将放眼所及的人、地、物,尽数纳收其下。
“果然,守株待兔就好,我还追着你跑,真是蠢。”比白龙大上数倍的红鳞巨龙,出现在白龙身后。
双龙相较之下,胜负立分。
红龙既大助威,金爪金须,每片红鳞边缘带金,犹若烈焰环绕,沐于火中,更形蛰猛。反观白龙,连红龙一成的体型和威武,都远远不及。
白龙先前带给镇民的震畏已荡然无存,因为它身的那只更教人颤敬。白龙脸色遮变,想逃,却迟了。红龙大口一咧,居高临下俯首冲来,白龙一声惨叫,身影消失于红龙嘴中,连渣都没剩。
咕噜。
全镇镇民,清楚听见吞吧食物声,以及——“隔!”响亮的饱隔声。他、他们的沇川河神……被、被被吃掉了?!
众人睦目结舌,个个惊慌无比,谁也说不出话来。
沇川河水不因河老爷遭噬而浊乱,反倒逐渐平静下来。奔腾的水势歇止不少,轰隆隆的激流声也不再吓人。
比沇川还要大的焰色巨龙,挤在河里,看来不甚痛快,干脆离河飞起,舒展头尾,爪舞须飞。
“少了河蛟作乱,你们这条小河才能清静。淡水河蛟腥昧和土味真重……”红龙撇撇唇,吃完后,还一堆抱怨。
“河、河蛟?”镇长声音抖得快散了,身子缩在庙柱后,只探出半颗脑袋。
沇川河神……是蛟?
“不然,你以为‘龙’长那副鬼样子吗?”怯!火红的龙对冒牌货嗤之以鼻。雪白色的龙,去看看他家老三还差不多。
也是啦……大家都亲眼看到,“龙”应该长什么样子了……镇民们边颤着,边暗暗附和。
被镇民推出来,不得不代表发方的老镇长,手抖、脚抖、浑身骨头无一不抖。
“龙、龙神大人……你是特特特特、特地下凡……来为我们沇川除、除害的吗?”
“算是顺便啦。”不用太感激他。“还有,我不是下凡,我是上岸,我住在海里,不住天上。”修正一下人类的谬解。
“原原原来是海龙大人……”老镇长腿一软跪下,镇民纷纷效尤,一时之间,感谢之词漫满全镇。
“太好了……太好了……红枣,你不用嫁给河神、不用献祭,你安全了,太好了……”平安大姊飞奔过来,将傻伫桥头的红枣抱个满怀,又是哭又是笑,松懈下不忍的情绪。
红枣还怔怔地仰颈,望向一身艳红的龙,龙鳞芒锋微亮,刺得她瞳仁轻眯,也不愿挪走。
好熟……
它的声音在哪儿听过……
“不对,那个红枣,我要。”
她觉得耳熟的声音,正非常恶霸地做出宣告。
所以它方才的那句“算是顺便啦”,只是因为……它想和河蛟抢新娘吗?!
河神……不,河蛟要她,现在,连海龙大人都要她。
她到底是有何福分,荣获它们的青睐? 皇甫红枣很想问。
“海龙大人的意思是……你、你也要红枣?”镇长呐呐地问。红枣这孩子的命运,仍无法改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