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一笑,朱成渊并未阻拦他,只将视线又投回湖面上——白天碧绿的湖水,到了夜晚少了灯火照耀如黑墨一般。人心一如湖水似的,黑白之间,善恶之间,谁能分辫得清楚,哪一面才是它的本色?
许成义此刻慷慨陈词并无法说明心中无鬼,他今日敲山震虎只是想试探对方的底线,没想到许成义这么容易就翻脸了。看来,许成义心中对战局的焦躁远比他想的还要严重。
越是焦躁不安的人,就会越快的露出破坟。一旦露了破绽,就是他要施以致命一击的时候,
是的,许成义,就是他现在最大的目标。因为他是直接导致花铃自杀的罪魁祸首。
但要扳例许成义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在朝多年的他,根深叶茂,与二哥的君臣情义也算深厚,若没有必死的理由,二哥不会下旨杀他。况且,他并不是要许成义死这么简单,对于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来说,失去一切,痛苦地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而失去一切,痛苦地活着,这何尝不是现在的他的感觉?
蔚然湖,他其实很怕到这里来。在他浪荡人生对,这里是他常来流连的地方。这里,也是花铃最喜欢的地方。
当年,他们俩初次缔结盟约,他就是在这片湖上,将那枚象征他“诚意”的戒指交到她手上。
那天,风和日丽,他心情极好,携玉人把臂同游,甚至将二哥要求他去兵部接受清心茶楼杀人一案质询的圣旨都丢到脑后去。
他与她的私交,极少有人知道,他每次去寒烟楼见她都是化名,或是默默约在清心茶楼。起初他很好奇她为什么会执着于清心茶楼那个地方?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她直勾勾地看着茶楼中的一个伙计,面容露出少有的哀戚之色。
那少年的年妃比她小了许多,他虽然猜侧两人不是情人关系,但也不禁觉得怪怪的。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问出口。她也没有瞒他,说出实情——
“当年我父母在京城被问斩,我和弟弟被发配边关。发配路上,押解我们的差宫曾经是父亲的手下,因念及父亲对他有恩,私下将我们放走,向上享报说我俩在路上遭遇霍乱,都已身亡。本来我应该带着弟弟替身他乡,但我不甘心,还是偷偷回到京城。”
“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如何才能报得家仇?更何况弟弟年幼,尚需抚育,可是京中已无亲友可以让我们投靠。走投无路之对,是那茶楼的老板看我们姊弟可怜,收留我们住了几日,我趁势求他收养弟弟,老板心地善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但我一人依然没有办法报仇,思来想去,最快也最容易接近达官贵人们的方法只有青楼一途。”说到这里,她的眼中不知是苦笑还是泪,“十六岁,我就卖身青楼。第一次接客,因我还是处子,鸽儿向嫖客开价十两银子,最终我靠卖身得赏银七钱。这七钱银子,我全都交给了茶楼掌柜,只为了他可以对我弟弟更好些。”
他听得心中震动,但表面一如往常的不动声色,问她说:“你弟弟知道你现在的身分吗?”
“岂会不知?”她妻然笑道:“小时候他只埋怨我,为什么要隔好久才去见他一次。后来他大了些,有一次悄悄跟着我去了寒烟楼门口,便什么都明白了,从此和我翻脸,断绝了姊弟关系。”
“为何?”
她幽幽长叹,“我家虽然败落,但终究是替缨世育。这样的家族中竟然出了我这样一个青楼女子,他岂能容忍?”
“所以你去茶楼,只是为了看一个根本不领你情的弟弟?”
花铃望着湖面,默然无语,那眼角闪烁的泪光比湖水还要晶莹。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动情,知道她除了在人前笑语迎人、八面玲珑之外,还有如此软弱孤独的一面。
但她终究没有让眼泪轻坠,再转头时,笑容重新浮现在唇边。她抱起琵琶坐在船栏前,问道:“王爷,想不想听我唱一曲?”
他惬意地坐在她对面,摺扇轻扬地笑应,“好啊。”
第6章(2)
轻拢慢捻,琵琶声响,那是他平生听过最美好的琴声、最动人的歌喉,但唱出的,却是最忧伤的心情——
“一答红伤,一叶落香,一枝幽兰对抖阳。瑶花多怨,临流求影双。涧边碧草虫吟,明月夜,空谷独芳。晓云开,照花清绝,一湖微润光。问去年此对,点点鹅黄,飞予何方?东风道不知,一径苍凉。虽羡人间春色,只悄对,烟云茫茫。平生恨,知音难觅,梦中游潇湘。”
听她唱罢,他才知道,他以倾国倾城的牡丹比拟她,她却甘愿做没没无闻的空谷幽兰。
平生恨,知音难觅,梦中游潇湘。
在她心中究竞抽搏住了多少真情、多少向往?
那一刻,他走到她身边,连人带琴抱在怀中。他知道她不需要任何甜言蜜语的安慰,她如他一样孤独寂寞,所渴求的,无非是一个可以栖身之地,和一个可拥抱之人罢了。
但,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纵然揽臂怀中,却再也不能碰触到那个人了。
但,她的呼吸仿佛就在耳畔回荡,她的气息,他闭上眼都能回忆。
她怎么可能不在了?怎么可能?他明明好像还能听到她的心跳,听到她的笑声如铃……
“一兽红伤,一叶落香,一枝幽兰对斜阳……”
猛然间,借着水波,一阵阵音浪远远地飘荡而来。他征住,以为是自己的回忆产生了幻觉。但是渐渐的,那声音还在飘摇,且越来越加清晰。
“问去年此时,点点鹅黄,飞予何方……”
朱成渊霍然站起,急迫地扑在画舫四周的船栏上,寻找着歌声传来的方向。
与歌声同对飘摇而来的还有琴声,并非琵琶,而是古筝,但这曲调,却与他记忆中的几乎一模一样!
“这词我从未听过,是你写的吗?难怪,那些自视甚高的文人墨客都奉你为才女。”当年他如是感慨。
她的脸上却并未露出得意之色,只淡淡道:“是飘零之人的飘零歌罢了。这样伤情之音其实我并不喜欢唱与人前,只是偶尔客人也会喜欢与我谈点伤奉悲秋的矫情罢了。”
“这词是你的旧作,还是刚才一时兴起的新文?”
她笑了笑,“信口胡了两句,王爷听得不顺耳,我以后不唱就是了。”
“不,我喜欢听,尤其喜欢你只唱给我一人听。”他托起她的下颚,双唇擦着她的唇辫,舌尖引逗着,“何必说什么‘手生恨,知音难觅’的,本王不就是你的知音?”
真真假假的情意,暖昧擦拨的调情,让他们当时都没有再纠缠于这个话题。此后他的确没有再听她唱过这阙词给别人听。
但现在,唱这阙词的人又是谁?
终于,他看到一艘画舫,荡悠悠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大约十几丈的位置,正与他的画舫相对而行,擦船而过。
画舫上亦有灯火人影,但因为船市都已放下,所以船上的情形看不清楚。
他心头激荡,扰如烈火烹煎,又似波涛汹涌,恨不得一步跳到对面那艘船上,将那弹唱之人揪出来看个清楚。
“调转方向,追上那船,”他大声喝令船!,让本来正准备靠岸的船工吓了一大跳。
许成义站在船边正要上岸,因为朱成渊这声喝令,船舷又骤然离岸七、八丈开外,根本上不去。